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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寿药王会采访记
来源:王宁宇 (2004-12-6)

 阿寿药王会采访记

——陕西药王崇祀风俗田野考察之一
 


一、采访缘起
阿寿是陕西省大荔县的一个普通村落,位置在县城西南方向大约20来里路程的地方。从历史上说,大荔一直是关中平原东部的重要城市;过去曾长期设州,称为“同州”;后来又曾作为府治所在地,习称“同州府”、“东府”,辖朝邑、澄城、合阳、韩城、蒲城、大荔等县;长期为关中东部政治、经济、文化、交通中心,其传统文化之繁荣发达,在秦、晋一带是颇有声誉的。滔滔黄河在县境东边由北向南倾泻,隔河东眺是山西省的永济、芮城二县。滚滚洛河从陕北高原上流下关中平原,自西北方向进入大荔,在县境内划出一个S形,由东南注入渭水。渭水则横亘于整个县境以南,纳洛河东流20多里即归于黄河;渭河以南为华阴县境。这样,恰好在洛河与渭水交汇地带形成一个面积数百平方公里的三角洲,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沙苑”所在地(当地人俗称“沙窝子”)。因为此地水草丰茂而地势旷阔,不利定居农耕而有利于放牧马匹,所以从隋唐到明代初年一直被划为皇家养马的基地。我们要访问的阿寿村,就正处在洛河南岸距河两三里路的位置,正好是古代沙苑的北部边缘。
自20世纪中叶沿渭河南岸的公路和铁路先后筑通以来,大荔县逐渐失去了昔日关中东部政治、经济、交通与文化中心的优势,但是论起民间文化艺术的渊源来,却是蕴藏得相当丰富和深厚的。我们对阿寿村的注意,就是1989年夏末在大荔县参观该县文化艺术节的民间美术汇展而引发的。
 到达大荔县城,是8月28日中午。车子径自驶进了县文化馆大院。大荔县民间美术展览设在文化馆临街的大楼里,楼上楼下共占了四个展室。展品当然很是丰富了,有窗花剪纸、服饰刺绣、童鞋花帽、纸扎泥塑和喜庆花馍、农民画等许多类近千件,而其中最引人兴味的还是这次展览的主体展品——八鱼乡阿寿村妇女们用麦面粉蒸制成的一套敬祀药王爷爷孙思邈的大型献礼馍——那是从万人伞、守门虎、旗杆到牌楼、戏楼、山门、正殿、上殿、药王山、药王洞等通包括在内的该村旧时药王庙建筑与设施的缩写模型,摆在几条长书桌连拼起来的展台上。县文化馆干部告诉我们:大荔县农村的花花儿馍一年到头是不断的,四时八节、生日寿庆、红白大事都要蒸花馍,既是礼仪,又是食品,既“行门户”沟通感情,又显示妇女的心智手艺。这话不假,展室里陈列的花馍确实样式十分繁多,有不少精彩动人的作品,颇值得留连揣摩。但跟我多年来在陕西各地乡村所看到的花馍相比,阿寿这套专为二月二祭祀药王而献礼的花馍,无论从主题的特殊纪念意义还是构成形式的复杂庞大而言,都是独一无二的。80年代初那些年考察拴马石雕刻艺术遗存时恰巧没在那个村深入调查,所以并不知道民间这一项特殊乡俗美术;透露这个信息的是渭南地区群众艺术馆美术干部范源远。原来阿寿村做这种花馍献食的习俗,早在60年代初就被“打倒”,到近几年才在群众中悄然复生;范源远发现后极力支持,并策划把这组花馍列入今年县艺术节的展出项目;于是县文化馆出面,并指派年轻的美术干部丁竹燕蹲点该村负责,这才使它得以堂而皇之地展出在县城里。
我们来得晚了些,这组花馍已展览了一两个月。在村子里做成,辗转运到县里,搬来搬去地布置,加上天热干燥,损失了不少新鲜妍丽气息,部件有开裂脱落处,也积了些难以拂净的尘灰;但它全部构成组合的完整气势、布局之严整、规模之宏伟,实在是乡间农妇手工艺作品中罕见的巨制。诚如小丁所感叹的——她们是怎样子想出“用面盖起来大庙”这种绝妙主意的呢?小丁听当地老百姓传说,当年药王孙思邈路过阿寿村,恰逢这里瘟疫流行,药王采沙苑草药为百姓治病疗疾;百姓感恩戴德,合村人共同为他建庙,并形成了制作花馍献食的风俗。这里面一定有值得挖掘的东西,而且既然见到了实物,就觉得确有必要到这些实物所产生的环境中察看一番。说走就走,当天下午就在县文化馆几位同志陪伴下驱车上了公路。
二、初访阿寿
西出县城,车子先沿公路向西南行驶约8公里,过洛河桥再走一截便折往正南,上了颠簸不平的乡级便道。车速一下子降了下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将近4公里吧,道路向东拐弯,前面来到一个地方很大的村子,阿寿到了。
东西走向的乡级便道穿村而过,在村内这段路面加宽、路两旁挖有排水沟、新栽着桐树;沿路建的住房鳞次栉比,形成全村结构新的主干。事先没跟村里联系,这会儿太阳尚未西沉,外出干活儿的都还没归家,县上的同志忙着分头四下找人,我们也不便独自走远,只在附近稍作转悠。还是小丁能行,首先找来了村妇女主任。妇女主任姓马,厚宽的身板,红润的脸膛,一望而知是位热诚、泼辣、能干的角儿。马主任立刻开锁开门,把我们这一大群让进她家,沏茶、递烟、安顿好,才又一阵风踅出院子。不久她领来了村里的党支部书记。书记是个瘦瘦的青年,面对这么一班子省城来的人有点局促不安,又有点兴奋意外,他坦诚地作自我介绍,说自己年轻,对本村历史悠久的“面食”了解不够、支持不够;通过搞艺术节,把二月二面食活动经村领导商量大胆交给妇女主任来组织,结果确实叫人大开眼界,提高了积极性。
年轻书记的组织能力还是很强的,安排我们一行人喝罢汤[1],接到临时通知的村老乡贤们就陆续到来了。就在书记家里,一个简短而热闹的调查座谈会开始了。满屋子朴朴实实的老者们显然都因这次突如其来的聚会而高兴和自豪;在蜡黄的电灯光和烟草雾气交织成的帷幕下,大家纷纷打开了话匣子。下面把发言记录直接摘抄几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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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记:今年(农历)二月二,四圆百里的老乡聚集此地纪念孙思邈先生。我原是一名教师,多年教书哩,对民俗习惯了解不够;当支书三年了,过去(对献花馍)不支持、不反对,从今年二月二古会新起点开始,开阔了眼界。地区群艺馆范源远等上级领导和爱好者来了不少,评价很高,认为是传统的优秀艺术。本村共有3200口人,分为九个居民小组。群众中还夹杂着一些迷信思想,烧香、磕头……
妇女主任:(19)85、86那两年你根本纪念不成。照群众话说,孙思邈灵应得太太!过去上头老压住不叫蒸(花献食)馍,群众总是偷偷儿就给蒸上了;各社(从群众中)收各社的面(阿寿过去共有东、西、南、北四个社,是传统庙会活动之社,不是50年代以后建立过的农业生产合作社或人民公社之社),干部知道就来给你掀了、没收了。1988年,是群众自愿组织的,热(心)家寻队长(要求得到准许);农民心理上都(认为)那灵验得太,多年没娃娃的,到斡撘[2]磕个头就会有娃娃了。结果闹起来形势大得太太,探马、摩托车(社火队伍的联络员)摆了几里路呢,一搞事情给燀赫[3]咧!今年,新村长对这有点热,各社搭(凑份子)下这香钱,立下会、出告示、推举负责人,四社分担。蒸馍的面是自发收集下的,有家出一两碗的,有家出到几十斤的,不等。还有车、马,(人们认为)借谁家的马时谁要是不给,他的马就不得好。还有人送下斡(那)匾。还有人来拔花——有人糊下斡纸花送会上叫人拔,连华县唱戏的也在咱这儿拔呢——(拔花人)第二年可还愿呢,拿一把把花来,(看庙的)老婆婆们搁斡儿又叫(别的祈子的)人拔哩。只要说是纪念孙思邈,人们自觉得太太,干事快得太太。这回为艺术节为你们(对县文化馆来人)寻斡一套时,人都追着问(意欲参加)呢。群众自备砖料,自动(义务)出工去修庙墙;药王像是手艺人自己动手雕塑,在炕上炕干的……
 杨树滋(男,63岁,教师):咱这儿的二月二古会什么时候有的没人说得清。自小七八岁(开始懂事)起就看到庙会,看到有面花、面食、献食、给药王爷做的“献饭”。(献花花馍)各社做的大小不一样,(格式)基本一样,有重沓沓子,但不完全一样;重要的东西都有:旗杆、正殿、牌楼,头里还有八宝盘子,但小的地方不一样。还有比赛性质呢——每社十张方桌的花馍,看你今年做的斡好,明年我斡可把你的吸收了。九莲灯上的东西也变呢,过去的制法跟这会儿不一样,今年这是盛的葵花籽、黄豆等。从前这庙里碑子很多,西边一个碑子上写着明朝天启元年修这庙来咧。“文革”前庙里房子多么——有正殿(在洞东)、上殿(位置靠前)、东道房、西道房。这还不是最早的老庙,老庙是回回造反[4]当中叫烧毁了,自那时就兴起用面花做庙当献食的事。到光绪年间,群众醵资把庙重新修起来了,直到“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时,庙才被全部拆掉,盖成了村小学。二月二的会有会长会,各社都有人,轮着当头家,(谁当上头家,)会上写的戏他就得先做哩。先要问今年接水不接,接水就是接人背回来的药水。年年有去背水的人。接水(队伍)就跟皇上出宫(跸驾)一样,次序讲究东起西落呢;队前有御棍、锣鼓家伙,队旁有当“官”的,骑着马;配备的探马一遍一遍跑着,探查和回报背水的人走到哪里了。
王文长(76岁,双目已失明):为啥去背水?有人得下的病症大,喝了药水病好了,他就走耀县(药王山)背去。那水是药王庙后头洞里的井水。咋个背法?拿两个大瓶子,磁器大罐,咱这儿叫“攒子”[5],走上(徒步)去,(装上水)回来一路上走着敲着(水罐);每天歇哪里都有下数(规矩)。各个地方去背水的人走的道儿不同,歇的店也不同。店家也不(向背水者)要店钱。但是这盛水的瓶子不叫往地下放。这个水本身就是药。连吃饭、睡觉都不能叫水罐子离身。从咱村背水去(程需)走两天,回来(需)走两天。去背水的人每年人数不等,没有女的。背水者都是得下重病,(药王)爷爷给治好了,许下愿:“明年我去给(庙里)背水去”。去(背水)之前要给会长打招呼,看会上(组织)接不(组织)接。每年正月,会长吃了会饭,(商量决定)说是:“今年庄稼好,可以(闹)”,这就算定了。接水时四社人都去,一社一社走哩,锣鼓家伙,花车(骡车),探马、铁炮担子(以上是前导);队伍中担一个轻神(小而轻的塑像),打的是龙旗,十面或八面,其他旗不要。龙旗现在西堡还有一对,其余都叫烧了。仪仗队,鸣锣开道,举着虎头牌,“肃静”、“避让”;八条御棍,两头是黑色的,中间一段红色,有蟠龙;全副执事銮驾,锣鼓无数,担个亭子(为热闹),担个水楼(里面是背回来的水,连攒子搁进去);接着是轻神的轿,轿里设置神像,轿跟前是四个秀才,他们是把轿的。再随后是个押水官,这要老者扮,他要穿官服,架子拿得很大,有人服侍,给他背着印架,老辈人流传说他是皇家派的押水官,因为当官的(身子)不好,要把病冼净呢。接回来的水咋办?咱本地药王庙上殿里(孙思邈)塑像下边有个台台儿,台台前有供物,供案西边是一磬,东边是一坛,坛是石头的,大约一尺二三寸高,一尺六七寸宽,方的,中间凿成圆的凹坑。接来的水就倒里头,求药水的人可以从里面舀一点点儿。这水当然是有限的,可不管谁都可以再往里续添,一般井里打上来的水,一添进去也就有咧药味味儿了。这就好比说人家(耀县药王庙山洞里)斡(水)是药(引子),咱这儿(添进去)这(水)是汤。
翟德贵(58岁,农民):接水地点在王店,朝南有个庙,就在庙塔那一陀儿。在约下的时间,(背水与接水的)双方都赶到——有四个探马来回不停传信呢。先一天后晌要“演水”。探马挽圈圈儿跑,马身上戴的铃,这就把声势先造起来,如同行兵作战一样的。到一个十字路口,(土)炮在头里一墩,叫人往两旁避,三眼铳就放得嗵嗵的,为的是叫(满路围观的)人避开,叫(接水)队伍过去。接着了水回来时就不走老路了,走南王村过大柏树。这些路都得提前检查、修补,在路旁搭棚子,(安排)有人管送茶水。接水(全过程总共)得三四个小时,慢慢走完(本该是)一小时的路程。从仪仗到锣鼓,全体队形里不要女的,妇女只能在路旁看——这个习惯当然不好。接水的(锣鼓)家伙比起平常社火来点点子(节拍)稀,慢,是行进步子;回来以后四社各有各的落脚地点,敲的啥就不一定一样了,点点子多得很,“得儿”(花式)多得很!这也有比赛锣鼓的问题。说起面食,好比上庙是(二月)初一,那么月底前两天就得把四间大殿拾掇好。面食的数量,(每套排列为一行)也可能四社(搭伙儿)蒸一行,分段负责,也可能蒸好几行,分行竞赛。摆时是在轻神的头里(前边)搁,摆的(布局)形式跟庙的形势一样……做面食的人,她们也是为叫(药王)爷爷知道她们的艺术,贡献她们的艺术,同时也图个热闹,叫大家看她们的艺术——你有个庙、有个轿、有个(石)狮娃,我就能(用面)给你蒸出来!这蒸这花馍,过去可是光教媳妇不教给女子;那时人心短嘛,怕女子出嫁了(把这绝活儿)传出去。所以不叫她们到(做献食馍现场)跟前去。搞这的都是老婆家们,馍上面的碎[6]花子在庙里不能拔,过了初三,馍拿回去处理,分吃;(不能丢弃,)人吃了能保一年平安顺利、庄稼有成,(另外有种)纸花子才是专门叫人来拔的。记得自小时看庙会,那(规矩)森严得很!会长上去,一边先栽个大旗杆,会场上要是逮住绺娃子(小偷),捣乱者,先吊起来再说!,那过去送面食,锣鼓家伙敲起,桌子一抬来,全社人都出来了,没人敢胡捣腾。那时候人满都诚信,不敢(散漫)。咱这会啥时起(始)的?说不清,记不得,早得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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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上车离开村子时已是夜半时分,在颠簸摇晃的路途中大家兴致未已地交换着意见,一致约定:如果来年二月二阿寿还闹古会,一定再去那里实地观摩采访。
三、序幕:串村观花
第二年,阴历正月三十就往大荔县城赶,会合了县上的同志,二月初一一早就朝阿寿村奔去。怎么劝说也没顶事,县上主管文教的女副县长老吴虽然很忙也兴致勃勃地要赴现场看看。因为决定得仓促,她要我们先行,处理好手边几件事她随后再来。
大柏树 这回要比去年头回来时从容多了,所以我们没进村就在村子西北头停住车,想看看往年“接水”摆队地方的实情。这儿是个交叉路口,路两边有座土墙瓦顶的小房房,屋后长着一棵高大的柏树。看来这地方就是阿寿的接水队伍从南王村归程入村处的标志大柏树了。当年村民(主要是老幼妇孺)恭迎圣水的列队,就从这儿沿路向西北方向逶迤蜿蜒过去,这阵子站在此地,只能暗自想象那种喧腾红火而又肃然恭谨的场面。
眼尖的哪位突然指着路旁大柏树发出咦的诧异,大家跟着细望,就发现柏树干上高过人头的部位一圈错落嵌入许多铁钉,有些铁钉已经发黄或完全锈蚀了。这是怎么回事呢?等到有路过的村民才揭开这个谜。原来因为这株柏树若干年来树冠发育,葱笼茂盛,村民感觉它犹龙似虎、威武有势,遂传言此树“长成”了,“有灵”了,先后有不少人家把自己孩子从小戴到大的布锁(项圈)解脱后拿来挂在这株树上。话引子一提,茅塞自然顿开——按照中国北方民间传统风俗,凡是家里的宝贝蛋蛋稀欠娃,以及从小肯闹灾闹病难长大的小孩子都要常年戴锁,这锁一般是外婆、舅舅、干爹干娘、相好的街坊邻居或朋友相送的;城里人,经济条件强些的地方流行的是银锁、铜项圈,而农村或经济状况差些的地方流行的是石锁、木锁与手工缝制的布项圈,这些通统被视为能保佑小生命不受侵害的“长命锁”。陕西关中一带流行过的布项圈锁,形式直接从骡马套轭时脖项上戴的“壅脖”化出——这里体现着农民的一种朴素的令今人感到奇特的观念,即粗夯卑贱之物有较强的生命力,效法它们可替人担病消灾,似乎取法骡马的輓具也如同种牛痘一样有益于健康。这种种的锁子到孩子满12周岁时因为魂魂儿已长周全,就该举行一个仪式把它从孩子项上卸脱。卸脱的锁儿应当爱惜收藏,而最可靠的归宿是送到某个有神力的地方,这样可以为少年人找一个终身的庇护。看来这株大柏树就是因为它的高大、苍翠、树冠犹龙似虎而成为百姓们希冀保护的神树了。听了村民解释后在树周围寻找,果然找到几件落在地下的项圈式布锁,有意思的是这些锁锁身都用黑布,而锁头都用大红布,色彩显得浓重强烈。顾不得掸净上面沾的沙泥就再次把他们挂上树枝,拍下了这种场景。神树崇拜固然是中国几千年流传的遗风,但也显示着农民与自然界万物命运相联的生态环境哲学观念。尚未进村,倒先感染了一股乡间的神秘文化气息!
串村 进到村子里,并没有发现什么节日前的激动不安气息,街道、村舍十分寂静、平淡,甚或叫人觉出一丝余寒,一点瑟索。不过找到了今年庙会的当值会长,他很快便带我们切入了那寂寥平静覆盖下的紧张忙碌而充满温暖和欢欣的另一番天地中。乍一见面,觉得会长好年轻的,个子低低的,穿身旧黄军装,猜想是个复员兵。他嘴角上老是噙着纸烟,显着一派精干和老练的神气,话不多,却处处透着自信。借着会长的权力,我们能跟着他踏遍全村,周游东、西、南、北四社好多个蒸花馍的加工点,在各社花馍相互保密的情况下先睹为快饱览一番,大肆拍照,还尽情地向正在干活的巧手村妇们探问了许多底细。当初是打算尽可能翔实地把她们向读者介绍的,所以对谈话人的各种情况以及她们各自谈的内容曾记录得很仔细。下面就总体印象按顺序作概略叙说。
走在村道上,会长介绍说今年的供献花馍是四个社合做一套,分开各做一部分,“到这会子都快该成了,我昨日后晌才转着看过。”看的头一个点在村子东头,拐进院子,前屋门敞开着却不见人。会长进屋先不声响,端起放在粮缸上的提笼,满内行地审视了一会提笼里蒸好的花馍。但看来这些不像是我们要找的药王庙献食。女主人闻听动静从里面出来招呼了一声。跟过去看,原来婆媳俩正在烧锅、装箅子预备上笼,婆婆在灶下拉风箱添柴,媳妇满厨房团团转,实在顾不上讲话。看看那些揉捏成的生面馍,多数是圆座座上起个尖嘴或石榴式的牙牙嘴,凭过去的经验我知道这只是零部件,蒸好后才能再组合、插缀、妆点,将来究竟是什么,现在还瞧不出来。不过这家的厨房可够宽敞的,光一座青砖砌的锅灶就占了足足4尺见方的地盘,中央那口铁锅的直径就有二尺半吧,它最重要的功能恐怕就是能一次蒸下大量的馍。
龙柱 跟这个院子隔不很远的另一处地方,正在进行生面造型加工。几位四五十岁年纪的妇女,还有一名学手的姑娘,围着一张小方桌跽坐在一盘大炕上。小桌上放着一块大案板作为她们的工作台。这是为“药王庙”预制蟠龙大柱的施工现场,柱身用竹管作骨,外面卷裹以面片;拿比较细些的长面棍做成龙躯干,拿更短些的面棍捏成龙腿,末端拍扁,用剪刀剪四下分出五趾,拿钢笔帽子的圆圈口口儿在龙身上下轧出弧形凹印表示鳞纹;把这条龙的坯型盘绕到柱身上,各部分之间要用搅好的生面糊粘结住,这个部件就初步告成,可等候上笼了。看看她们使用的器械,其实就是女人家平日里惯常使唤的剪子、菜刀、梳子、小勺之类,宫殿的大柱大梁造起来如此轻松便当,简直同她们缝个帽子做件衣裳一样,瞧着好生有趣呀。
龙袍 随口提到做衣裳,不想正敲到点上,大家伙儿说,想看衣裳嘛?有哩!领头的主家早做下咧,在柜里搁着呢——就是准备给药王爷献的龙袍啊!既然有稀罕东西,我们自然要观光了;在炕里头居中位的就是主家,她毫无忸怩作难的意思:叫取就往出取!众人纷纷跳下炕、七手八脚撤走了工作台,只留女主人一个在炕上。她拉开左侧的立柜门,打里面搬出包袱、笸篮,一件件往出取。嘿!真出乎意外,原以为只是一领龙袍而已,哪知竟是给药王爷爷和药王奶奶(村妇们热心地为孙思邈“杜撰”了一位夫人而根本不考虑他老人家是独身修道的)两人所造、男女服式不同、每人各整整十套,而且每套都是从冠到履,浑然一身的新行头!这是用各种色纸为衣料,先裁剪,再粘糊成型,然后还要用剪纸图案大肆贴饰以象征织绣花纹样。这些衣冠的尺寸规格都挺小,想来是比照着庙里神像身躯的标准制作的,难得色彩那么华丽,做工又那么复杂,一定费了她们很大的思量和很多的功夫。然而这两笸篮精心制作的漂亮的手工艺品,要在明天祭献面食时当场烧掉!它们归人欣赏的机会竟如此短暂。问起衣物的款式由何而来,女主人捧出一幅嵌着“耀县药王山唐代名医孙思邈像”的玻璃镜匾。这时才突然从主人虔诚朴实的笑容下面看到其犹有余意的病弱气息。不由得又想到,经耀县药王山文物管理委员会很讲科学很讲政策地正名为“唐代名医”的孙思邈,不管咋说仍是她心目中的神圣;文管会科学的“名医”画像印刷品不光为她提供了“龙袍”的原型,同时也成为她精神力量的强大支柱,两者是很难分开的。
药葫芦供 走东串西地转,每到一处都跟做活的妇女攀谈。虽然说做花馍的场面过去在别的地方也经过,但这回一下子看这么多,还是增长了不少见识。她们说:做花馍,起初和面时只能少放些酵面;上笼蒸的时候也得把握住火候,不敢烧得过猛,防止蒸得过熟而馍体炸裂;各式各样的花馍主体、副件以及零碎花饰部件蒸成后,先放在大案板上晾着,待冷却后才能组装。密密麻麻琳琅满目摆着一大堆,没有她们指点讲解,你压根儿弄不明白都是些什么玩意,其实尽管她们比划指点半天,我们依然似懂非懂不知就里。于是在一个制作点上,干脆请她们动手拆散一个已经组装完毕的“药葫芦供”以资示范说明。
顾名思义,所谓“药葫芦供”,其原型应是药王用来盛贮他炼制好的灵丹妙药随身携带以便济世救民的宝贝器物,把这种施恩人民的宝贝器物重新塑造出来供在药王神位前,无疑是很有针对性、十分恰切的。这些农妇们塑造的药葫芦,主体造型由四个部件组合而成,这就是大、中、小号三个圆馍和一个多齿的石榴嘴子。把大圆馍安置在最下层当底座,把小圆馍坐在大圆馍上,把中号圆馍坐到小圆馍上,扶正取直,用两根细竹棍按邻近轴心位置从顶上直插下去,把三个圆馍结成一体,上端露的竹棍头儿剪截合适,再把那个石榴嘴儿馍按插在竹棍顶端,使石榴嘴儿馍跟下边合成一体而竹棍顶稍隐埋在馍馍当中。这个主体造型完成后,再来安插附饰的小花。最重要最醒目的装饰物是插在药葫芦石榴嘴尖顶的“白鹤驮虎”,白鹤长颈上举,口衔一串花叶,脖子上蓬松的羽毛是用小剪刀尖在生面坯型上剪成的,鹤双翅平张,黑豆、赤豆镶嵌成的双睛以及翎毛末端的色眼(这又似乎是从孔雀那里借用过来的)显得神彩奕奕。鹤背上的袖珍型小老虎作纵跃之势,颇见颟顸有趣。其他的插饰都是些细巧的梅花朵;梅花朵也分两种:一种花瓣较厚层数较多、花心点一颗赤豆,另一种花瓣较薄层数较少;各种梅花朵都在花瓣的实层外围用细长的面丝再盘绕出一层空心的外瓣。这些梅花朵的背后扎上一根根小竹签作花梗,把它们由下往上转着圈子分五层插缀到药葫芦馍的主体造型上;插完再看,端的是花团锦簇、瑞气荡漾呢!
有班子妇女占用的是一所新婚夫妇的新房。正月里才办的喜事,房子又新又干净又漂亮。年轻人的居室环境毕竟是新派的,墙壁用涂料刷得洁白平整,家具都是很时髦的款式。但处在强大的传统乡俗文化包围中,新房中也不免表现出一些新旧观念和趣味的交插杂糅。例如,保丽板面镶铝合金条的组合柜上,既有挂镜、玻璃瓶插的绢花、压气式热水瓶和多功能台灯以及成串的工艺彩灯,又有面粉蒸的贺新婚传统花馍——素色的“老虎馄饨”。壁上挂着花鸟画玻璃镜匾,镜匾下沿,用红色绒绳拴紧着一个用面和大红枣蒸成的“枣山”。这个枣山规模不大,是渭北枣山样式中较小的,用三个S形构件并联,在顶上加一个石榴嘴(或者可以解释为花苞)组成。渭北一带农村本以这种花馍作为祖宗传延、子孙绵继的象征物,年节时以大型枣山献祀于祖先灵位前。漂亮的新房变了忙碌的制作间,足见该全家人对于献面食这件事一致的重视与拥护。
看门虎 一张漂亮的小方桌摆在屋当中,一对挺大的看门虎造型已装备停留,正作细部强化装饰。这对看门虎除过个头比组合柜中那对贺新婚馄饨中的老虎大出约三分之一,表情也相对“歪”[7]一些,带着点瞪眼龇牙、鬣毛戟张的劲儿。但恐怕是因为这些纯朴的农妇们自身跟张牙舞爪狰狞凶恶的品格相距太远了吧,看门虎的憨倔尴尬之可爱好玩,仍然超过了它的狞恶恐怖。品出了这层味道再回眸细瞅那对老虎馄饨,就发现它们似乎也沉浸在幸福情感中,简直称得上是一对俏皮而妩媚的小宝贝呢!不过别忙,“看山虎”的威风还在打扮烘托着呢:老虎的耳朵是在面条盘构合成的插花背后衬贴翠绿、玫红两层彩色蜡光纸,装到脑顶,一下子陡增了精神。可能是在这里彩色纸料用得较多,让我隐隐想起了西府岐山一带农妇们做的纸虎,两者有那么一点点相像。因为拍照需要光线,应我们的要求,大家把工作台抬到了屋外院子的天井里;她们回屋里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我们的周旋余地一下子增大了,两不妨碍。除过黑纸圆片上贴银箔、大而亮的眼睛之外,老虎又有了一条伸出很长的红红的舌头,背上也插上了四面彩色的小旗,宛如戏曲舞台上大将军所扎的靠旗,颇有威风凛凛的气派了。不过,当老虎的大鼻梁上贴上彩色纸铰下的
小“蛱儿”[8],脖项底下又给吊上一块“银锁”时,它就立刻失去了可畏的严肃性,又恢复了顽皮孩童的品性!这副形象其实是这些农妇们本分、善良心肠的写照啊。
南天门 踏进另一个家门。静静的小院,光线幽暗的里间屋,炕头的一扇小窗折进一片微光,投射在一老一少两位妇女的脸面和双手上,阴暗的黑影笼罩着复杂的建筑模型群以及两妇女的身形,“工地”上气氛平静宁谧到几近神秘的地步,像一幅17世纪荷兰画家维米尔的绘画[9]使人不忍惊扰。但毕竟不可能不惊动她们。频频闪亮的镁光灯使这里欢活起来。老人年事已高,一条檀香色针织头巾遮住了满头银发,年轻妇女稍胖,头戴一顶白色便帽。她们负责的三座建筑物总装合成业已近于尾声,但最后阶段的推敲斟酌可能尤其需要费尽心思,得聚精会神、小心翼翼才行。现在她们没法静神了,得回答问题,进行讲解和动作示范。这里做成的是药王庙山门、南天门和万民伞等。所谓南天门,看来应当是庙院外的牌楼式仪门,它是三间宽,有四大立柱,柱下有很大的基石;柱上承三重檐歇山式楼顶。耐人寻味的是,在这些女鲁班的手底下,椽头、斗拱之类略有意思却不著形迹,檐上也片瓦不存,只是拿面捏的小花朵儿、云钩儿和小鸟儿密密麻麻地覆被在门楼全身上下,尽情地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和独善的劳动技能。至于庙的山门,倒是在门楼前后坡顶上各装设了五行瓦,按实际比例来说瓦的确是超大型的;但脊上的花饰却与朴素的瓦顶构成鲜明的对照关系,那细巧繁密的装饰被反衬得益发动人——其实,细看起来,营造法式之类的“五脊六兽”等规范对她们来说绝不是束缚手脚的羁绊,她们是只凭自己的心、眼、手,咋个好看咋个合适就咋个向来。话说回来,这种随心随意也并非向壁虚构,还是有生活中的“粉本”的。不信你看那山门的两旁,一定还得再做个小门洞,因为这是她们早年亲身经见过的实情。
万民伞 另一件比山门还高的万民伞(其实她们并不是用同一固定的比例标准来律定各部件尺寸的,最重要的考虑动机是制作的方便性)与她们的切身生活经历关系更密切,过去阿寿村庙里应该是有这种万民伞的,那是从许多村子各家各户征集来的绣片缝缀成伞盖,用相当长的伞柄支撑开,下边有稳当牢实的木框架伞座,伞柄就插矗在伞座中心轴孔里。前些年曾见长安县有个村子庙会里的万民伞,它还能够旋转,逛庙会烧过香的人都有权利推动伞旋转起来,趁势从伞下钻过去——这种方式叫人联想起藏地喇嘛寺里的转经轮,其禳灾祈福的作用怕是同出一辙的。话说得多了,其实只要好好看看这面馍制作的万民伞,就能明白这种礼品的基本模样。现在用面做的万民伞,其实是同一群类的作者换用了不同的材料和工艺,实现着同一对象而已呀。
从形象上看,眼前这副万民伞有一个饱满有力的顶面——那是一个圆顶而空心,大小浑似锅盖般的巨型窝窝头,伞头上端坐着一个小的药葫芦,光滑的素面使其形象完整而突出,它周围的伞面上则密布着梅花朵子,我们没去数(怕碰坏它),老太太告诉我们共是九九八十一朵——这是有“下数”(定规)的!伞周缘还吊着一圈20条花串子,这表示的是20条十带裙的绣花裙带。十带裙前许多年就知道了,那是渭北农村妇女传统的吉服、礼服;一条十带裙由一个腰带和从腰带上向下拖垂的十个裙带组成,而每个裙带又由长的布条和约垂露在小腿到踝部位的绣片加小坠饰物两大部分构成,十个绣片上的画面往往是配套成组的一个吉祥美好的主题,大部分是婚姻美满、家庭和谐的题目。那么这些农妇们怎么样把自己用针线、绸缎做过的平面艺术品拿立体的、面粉捏塑的手段再现出来呢?仔细瞧瞧不禁叫人赞叹称妙——她们根本没有在表象的细节真实上纠缠,而是从感觉的通便、基本立意的一致出发,运用指代和象征的技巧达到让人们视觉和心理满意的效果。真是聪明哟!
戏楼 随后观光的地点在村子西南角,是一栋刚刚落成的大房子。房子临街,门很大,厚厚的门板上再用铁皮包钉花边花带。推门而望,屋子的宽敞和高度都令人吃惊,四壁已粉刷得洁净明亮,没有住人,不知道它是否将用于生产性活动,总之透出一股发财致富的气味来。眼下这里被用作很圣洁的目的,准备敬献给药王的花馍已告竣工,几位意犹未尽的老婆婆不肯散去还守在她们的创作劳绩旁啦闲话。屋子左首沿墙根摆了几个新旧不等的桌案柜子,连成一柄拐尺状,拐尺形上搁着花馍献食,好似正等着接待内部观摩审查似的。其中新落成的“戏楼”有一个高高的台基,台基以上从屋顶到墙壁色泽光润洁白,有点半透明的晶莹感。人常赞美某些东西如“粉妆玉琢”,拿这话来衡量,花献食正可以占住前半句(面粉其质),探望后半句(房顶与墙壁上满布玲珑剔透的花朵颇有玉石雕刻工艺的韵味)。从建筑学角度看,其造型、结构居然有鼻子有眼地合笋合卯,梁柱构架和屋脊飞檐规模具备,檐头滴水瓦当一应齐全,又用绿色纸剪贴出花带,表现着屋檐下的层层斗拱。从戏楼正前面看,舞台上两根明柱托起了中央空间,立柱和柱间挂落上龙蟠虎踞,屋顶上则鸱吻高耸,其口吻部位索性以色入面做成红的,而檐牙上挑起的完全是一颗赤红的龙头。现在的舞台上还空无一人,两侧墙壁内面靠前部分各装饰着两朵纸扎的彩花,似乎象征着传声的花窗,又像是表现砖雕壁饰。
牌坊 台上的好戏既然没有开演,大家对大牌坊就特别关注。这牌坊建造得柱直梁平,那规整端庄味儿直可叫你联想到它的原型该是一座刚正沉稳的青石牌坊。牌坊为四柱三间三楼,正中最顶上坐一鲜红色加金腰金嘴箍的葫芦,两端脊头各塑一鸟衔花串;首层楼檐下红底金边竖匾,上书“药王楼”三字;中层匾额红底蓝边,大字题曰:“寿世长春”;四立柱上均缠绕蟠螭,坊梁、楼顶上照例缀满着大花碎朵。很有趣的是每层楼下都吊着风铃,第三层坊梁两端头各伸出一颗羊头,而最出人意外的是从第三层坊梁上吊下来悬在三个门洞上方的三只大蜘蛛,每只蜘蛛竟然比立柱上蟠螭的头还要大些!它们俨然成为整座牌坊上最引人注目的点题之笔了。
蜘蛛的形象在中国传统风俗文化中占有一个不小的位置,在陕西农村则至今犹承袭着主喜兆的瑞虫身份。在陕北老太婆的绣花图案里,在关中石匠的雕刻纹样里,吉祥题材“二龙戏珠”的“珠”,直接就是蜘蛛。恐怕这不是谐音的讹变,反倒是更接近生活历史的上源。如今它们再次被大荔县阿寿村的农妇们用面馍的形式创造出来,放在这柱门高空,跟攀在柱上的群螭反覆地组成龙戏蜘蛛的瑞象。在阿寿农妇手下,这些个蜘蛛白而肥胖的躯体就是一朵花,用一颗赤小豆嵌作花心,花朵下连着心形的头部,心形的尖端勾朱作嘴,两颗黑豆嵌为双睛,六条细腿向外幅射式伸张,这副稚憨好玩的形相何曾有半丝丑陋与恶毒?有心拿这问题向作者们多套点话出来,怎奈这些老婆婆们为人可稳得太太,绝不乱侃些框外的瞎话,只是说“从来就这么样子做,说不上个啥道理”。袖珍录音机里空自录下些你推我让的谦虚话,再就是阵阵开心的笑声;那种质朴憨厚劲儿,似乎跟她们创造作品中的精彩、清新与华丽形成很明显的对映。
走着看着忽生感慨:在这静悄悄的村庄里究竟有多少家正在做“面食”,你能查清楚吗?路过一家院子,迎着大门的屋墙上砌就的土地神龛内有新上的三炷香,插香的黑瓷碗后边供献着一盘新蒸的花馍,是那种顶上有个硕大的乳突的圆馍。女主人正在厨房忙活。见我们围着神龛议论,她怪不好意思,出来解释说:二月初一(即当日)是土地爷的生日。这么一说众人才明白底细,就连夸她的花馍做得好。主人释然了,讲这上边捏个尖的是桃,还从屋里拿出另几件作品叫大家鉴赏。手艺自然是不错的,不过更叫人感动的是她同她的家院、她的生活环境、氛围所体现出的那种和谐、浑融。
八宝盘子 在另一处,我们看到了正在作最后修饰调整的八宝盘子即九莲灯。这一群作者也精心制作了准备向药王爷敬献的龙袍和冠冕。龙袍冠履之类与我们前边看到的大抵一致,只是这批作者的身板显然比前边那位结实得多。所谓八宝盘子其实也是以纸扎活为主的:以铁丝为筋骨,外缠薄纸,中间的主干支撑起顶端的“莲里生子”造型,旁边分两层共伸出八根细枝向上托起八只瓷盘,瓷盘里分别盛有不同的植物籽种。“莲里生子”看来是中心主题,“九莲灯”的说法大概就是八样宝盘加上这中央莲花的合称。莲花用粉红色绉纹纸做出硕大饱满的花瓣,花心里该出莲房的位置坐着一对童男童女(看来确实是时代换新了,男女都平等;或者说是农村妇女们主体意识很顽强,就是要彰显女性的地位与作用),童子造型用棉花卷成,男童手举桂枝,枝上有十字形桂花,花上面落着“蛱儿”;女童手擎一枝莲花,这枝莲花的花房上栽着一支蜡烛。大莲花的下部围一圈花纸底边,底下吊一圈彩纸飘穗。八宝盘子每盘宝物的堆中也栽立一支蜡烛,盘下也围吊一圈彩纸飘穗。八个分枝与中央主干到下半截归于一根,由各色纸扎牡丹花围绕烘托着,插在一个花瓶里,花瓶底下又置一大搪瓷盘作托垫。从做法和型制上分析,八宝盘子本不属于庙院建筑,也很难断定原来庙里是否有过这样的器具设备。有人说八宝盘子里本应该放置中药材才符合老规矩,似乎很有道理;但从现在这种以“莲里生子”占据至上中心位置、各种可食用的籽种拌以蜂糖、饴糖堆成塔式造型等等现象来看,毋宁说现在的做法更直截了当地揭示了人的生命绵续的目的——这也是药王爷爷毕生追求的伟大目标呀。所以说民俗流变的结果,往往倒是“狂沙吹尽始到金”呢!
药王洞 在当天最后去的那个加工点看到的是药王洞。这个药王洞的原型自然应该是耀县药王山的药王洞(本名“太玄古洞”)。耀县药王山是名胜之地,我也曾游览过几次的。在药王大殿内孙思邈的塑像背后有一石洞,这便是药王洞。耀县人称该洞是“龙穿洞”,传言洞深四十多里,洞里全是青石岩壁,而且关于它的成因还有一段神乎其神的故事,说的是:孙思邈有次携徒出外巡诊,路间忽遇恶风暴雨,孙思邈竟然从这场风雨中察觉出行此雨的龙有病。不想此话正好切中病龙灞河龙君的心思,他便化身为一白头老翁拦路求医;孙思邈又从脉象判断揭破白头老翁实非人类,定须显出真身乃可施治;灞河龙君只好还原为一条青龙,而孙思邈镇定自若,用银针扎后又敷些许药物,果然使他的喉疾很快痊愈。灞河龙君知恩不忘,若干年后得知孙思邈要在耀州五台山(即今人称的药王山)成正果,便奋力在该山钻出这40多里的隧洞,帮助孙思邈从这里于二月初二日准时赶到五台山赴位。这么个太玄古洞,怎样子用花馍来设计和构造呢?我们看到的花馍给了一个最简单质朴也是最合理有效的解决办法——那40多里长的山体干脆是一个特大号的“椽头馍”[10],顶面如拱形,两侧壁略弯而前后两截面较直而平;只是它的内部全是空的,再加上整个表面缀满了精致细巧的插花,模糊了一切棱角,所以看着它又会想起那种体量特别巨大的老冬瓜。我们眼看着作者们把洞口前的几件东西安置就绪,又小心翼翼地同她们一块把这座山抬放到院子里仔细端详和请教问题。山体上遍布的插饰物,除了已见得很多的花朵之外,还有不少穿飞其间的小鸟,点醒“鸟鸣山更幽”的野趣;洞门外正当门额部位是一大一小两朵被绿叶衬托着的红花——这是用较厚实光亮的色纸扎成的,在白色的花馍上益显突出——那恐怕是对药王爷功德圆满得成正果的一种标志;洞门两侧则有一对比较大的面花凤凰相向对舞,这就与洞额上的红花又联构成一组“凤踩牡丹”的吉祥主题。那么接着把目光向上引,在这座山的顶部就很容易找到最重要的主题纹式——两只面花的龙拱护左右,正当中是黑蜡光纸镂剪的八卦叶网,衬托出十四只脚的白色蜘蛛——又是二龙戏蛛!再回过来看“山洞”里边的几件动物:有一条龙,它的形状、大小与面馍做的躯体上加贴彩纸月牙象征鳞甲的做法都与山顶两侧那两条龙差不多,但对照前边讲的那则民间传说可知,洞内这条龙应即钻出这40里太玄古洞的灞河龙王;那么旁边这一只形象颇憨倔的大老虎与两只小虎崽又出自何典呢?有一点是可以说出根由的,那就是民间传说的,孙思邈原有一只毛驴,当他赴远路为民治病或进山采药时,就牵上这头毛驴作为代步乘骑或者驮载药囊,真是得力不小。不料有一日外出采药时把毛驴拴在山谷里的树上,被一只猛虎将毛驴吃掉。更奇怪的是吃了毛驴的老虎偏偏又被一根骨签扎进了喉咙眼,痛苦万状,竟回到孙思邈跟前,表现出悔过和请求治疗的神色。孙思邈慈悲为怀宽容大度为它施治,不料这大虫获救后却斥之而不去,从此俯首帖耳地为以德行世的孙思邈作驮载骑乘兼护卫侍从了。至今耀县五台山附近犹有一块地方被老百姓唤作“老虎坪”,并指那儿即是药王以德行教化了那只老虎的地方。参照这个说法来看面花的老虎,它倒的确能传达那种人化的归乎于善的灵性相态,机警、生气勃勃而又驯良。但怎么解释它身旁的两只小虎崽呢?小虎的两双眼睛用红色的豇头嵌成,这就给它们蒙上一层柔和的甚至像小兔子似的稚嫩色彩。30年代文坛巨子鲁迅先生曾有一诗吟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试看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其中精神倒是与眼前此情此景颇觉切合的呢——尽管是清静的仙道修行之地,照样有生命的繁衍发育,有母亲的慈情爱心;这些农村的母亲们把龙吟虎啸的高古浩邈之境化为充满人间温暖的情趣世界,她们也算得上鲁迅精神的解人吧?这些打趣话大家或许听得似懂非懂的,但是并不妨碍舒心开怀的大笑——每位作者都在自身艺术的劳动创造中实现着自己呀!
就这么转悠着,一路给花馍和做花馍的妇女们也拍了不少照片。照像时本曾逐一询问和记录了被摄者的名字、年龄、住址等等,原是很想叫这些虽居住在僻陋而且经济状况尚不发达的环境中、但却照样无愧于中华民族“郁郁乎文哉”之誉的农村妇女们名扬于世,怎奈纪录的笔记本却在归途中丢失了,想尽办法也没有找到;虽然十分抱憾,却也只好顺从“天意”,姑隐其名了。好在她们的艺术原为一心献给人生、献给自己的心灵、献给精神信仰而绝无博取功名利禄这些劳什子之动机的,我们也就于心稍宽慰些。或许,这里就有“名可名,非常名”的谶语所暗示的那种神秘哲理?
四、不平静的一夜
日头压山时候,送别了吴县长和县文化馆的各位同志。她们晚上回县里,约定明日上午再来,而我与党荣华两人却是蓄谋已久要在阿寿村留宿,为的是现场观察一番群众半夜里谒庙上香的实况秘密。老百姓在后半夜(即二月二日的子时)就到庙里去争上头炷香,为的是表示自己格外的诚心;据说这样做能博得神灵格外的青睐,保佑自己一年康泰平安、农稼有成。虽然此说并不合乎科学,但它给人的神秘刺激却产生了很大精神诱惑力。
村干部们很商量了些时候,最后决定安排我们住到村小学;他们提前同两位教师讲好,腾出两间教师宿舍兼办公室供我们住宿。阿寿小学在村子南头,就是老药王庙旧址;老乡们半夜进香的地方就在校园里边,这对我们倒确实很便当,可以不必远行而就地“守株待兔”了!那两位老师怎么办呢?不要紧,可以回自己家去,一位家就在本村,另一位也不远,骑上(自行)车子十来分钟也就到了。会不会影响他们晚上备课?嗨!明天庙会盛大,学校是主要活动场所,全校已通知停课一天,不碍事,尽管放心!
夜幕欲合,炊烟弥漫,灰蒙蒙地笼在阿寿村上空。趁这片刻寂静无人的功夫,我们两人从村道转悠到学校,在校园里边徘徊边议论,回忆着、咀嚼着一天的印象,探寻琢磨着老庙的昔日规模。学校大门朝北,进校后一条大道直贯南下,东西各盖有几排大教室,每排教室间距约20米,呈东西走向的平行排列;校园南半边是一大片空地,除了操场外还有点小树林,地方够宽展的。给我们住宿的教师宿舍在最东南角的那排大房子里,一间在中间靠西边些,一间在最东端。这排做会议室、办公室及教师宿舍的房子,修建图纸照搬教室那一套,房顶又高,入深又大,乡村小学教师行装家当又都十分简单,更没有什么分外的装修之类,所以宿舍里颇为空荡,乃至有点寒寂。房门外的大片土地倒是绝无荒凉寂寞之意,一畦畦绿苗、一行行大葱、一株株小泡桐、小白杨树把它妆点得生气勃勃。
老庙 路西边在两排大教室之间保留了一座旧房子,它占据了一排大教室的地位——其实应该说是新造大教室时保留了它的一部分地位——这就是原药王庙惟一遗存着的老建筑了。可能是拆拆改改的缘故造成了它的现存面貌,观察它的构造时十分叫人费解。
记得有本村老人称这幸存的地方是“四间上殿”,但现在从正前面(南面)看,它只有三个券顶门洞,前檐下有两根明柱,前墙退后,留出一溜儿宽敞的檐廊,是个东西走向坐北面南的三间两坡房嘛!从券洞门的玻璃窗向里张望,似乎并没有保留那原有的神殿,三间大堂已被隔墙栅为三个小间,靠西边那间门顶上挂着阅览室的牌子,正中那间似乎随便闲置着些柜子架子之类,东边一门玻璃被贴死了无从窥探。看着这架势叫人心里直嘀咕:明天这里能摆出个什么摊场来呢?再向东转身,这才发现与三间正房相连还有一间东厢,由东厢小门往进走,里边有半间房宽,贴东墙有砖石砌的磴道,向上攀登便可转到房后(北面)的平台,而平台以西又是两间不很大的阁楼,一横一直作丁字形套连,门开在靠南那间东西长的小屋的东山墙上,因为门锁着没法进去,所以一时也摸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细想一下终于悟出,这拐角的夹墙磴道应当就是“四间上殿”的第四间了。从上面下来再绕出去到后面往上看,才能够看出两间阁楼房位置在下边三间殿堂的中轴线上,阁楼房的丁字结构中东西向横长的那一间是单坡屋顶,坡在南边,它北边相连的那一间是两坡房顶,坡分别在东西两面。从后面才看到,“四间正殿”的两坡房后又向北续出将近一个进深的平顶砖结构建筑,丁字形阁楼就建造在这个平顶建筑体正中上部。阁楼房的西边过不去,但看来也和其东边一样是平台吧。这样一种建筑格式够得上是很奇特的了。至于为什么要如此构造,当时却是甚感迷惑不解的,直到后来回想起在耀县药王山庙院里游览的亲身体验时,方才有所觉悟。
耀县药王庙始建于唐代后期,现存庙宇为明世宗嘉靖三十七(1558)年修建,但部分留有金、元建筑;由于庙宇在药王山上,所以全部建筑依山随势起伏错落富于高程和立体阶层的变化,其连通道路多为台阶、磴道和悬跨桥。那么大荔阿寿地处河洲平陆,却偏要搞点磴道盘屈和楼台层叠的结构,这岂不是有意地要仿照一点母本的影子,保存一种传承的形式特征吗?可惜的是除了这部分老建筑之外,庙院的具体面貌已完全没有痕迹了,不然的话很可能找到更多可以比较研究的材料呢。
按照老乡们说的献食花馍模仿了原庙宇建筑格式的原理,拿这四间残存的上殿为依据推测整个庙宇旧址,那么牌楼应该远在现校园的南墙以外,向北顺中轴线排列依次是戏楼、山门、前殿,然后就是这四间上殿,再向北便是药王洞、药王山。这些建筑连同它们东西两厢的东道房、西道房等,通统化为乌有了,想来确实叫人感慨惋惜。不过庙宇的砖瓦木料没离原址就变成了孩子们读书求知识的教室,这总算离圣贤们荫庇后人的旨意相去不远,由此让人敢在慨叹之余寻到一丝为我们的时代开脱辩解的理由。静静品味此事,这所庙也称得上历尽劫难、阅遍沧桑、经受过生灭轮回的典型文物了,在它数百年间的数度兴衰生灭史中,透出一种不死的精神,一种永存的老根。在变成了校园的庙院里,古老的石头碑子是找不到了,但满村老幼妇孺的口碑仍然盛传着。白天听那些农妇们讲话,她们都认为面做的庙在先,砖石造的庙在后——“老辈传说下来的,当年药王打这里过,救了一个民妇的命。民妇的病治好后感激得很,但药王人已经走了,没法表达,她就拿面做个房房儿表示是庙,在这小庙跟前插上香点着来祭拜;就从这时候起兴下每到二月二蒸花馍搞纪念。以后传的时代多了、地区普遍了,就修起大庙了。所以说面花庙比真庙早!”“第一次的庙建成多年以后,在回回造反[11]战乱中叫烧了;庙没了,可又照回回乱前的庙式样做成花馍供献哩。回回乱后过了些年,庙又重新修建起来……”“现在这面花里根据了两次庙的建筑。最早先是随便捏的、一般形式,这阵儿蒸下这,有照老式样的、有后建式样的,都反映了。”听到最早先式样是“随便捏的、一般形式”,不由得叫人想起今日白天看到的那位过生日的土地公公那座修在迎门墙壁上的神龛,那也是一种庙;有些地方在村头、在岔路口还有比这稍大一些的小庙,大小仅能容下一人蜷屈,有的简陋到三块石板搭一个棚就成。那么,在大规模的建庙尚不具备条件时,即兴式的、因陋就简的小庙恐怕是一种很正常乃至很必然的情形;而既然是即兴式因陋就简地制作小庙,农村妇女调动自己最熟悉也最自豪的手艺来进行这种制作也就是很有说服力的解释方案。而且,在前后三四百年中间,有两次建庙,有庙的时间里花馍献食并没有中断,而在没有庙的三段时期里就只有花馍献食,照这么看来,砖瓦木石的结结实实的建筑其实是脆弱无常的,而麦面的花献食以及制作花献食的农妇们的人心情意,倒是更为坚固耐久的啊!
夜半爆竹 洛河滩上的早春之夜仍然寒气逼人,空旷寒寂的教师宿舍里既容不得传统式的农家火炕,又没有煤火炉子或木炭火盆之类,当然更谈不上暖气什么的,床上连久已普及的电热褥子也没有。到九、十点钟以后冻得我们来回踱步活动不敢久坐。人都说今天半夜里会有人来上香,但究竟几时几分会来,谁家的什么人会来,这香具体又怎么个上法,没有人说得准。怀着这种期待,我们出去张望了好多回了,回到屋里也总尖着耳朵注意外面的动静,可四外一片沉沉黑暗,正如韩偓诗句所讲的“林塘阒寂偏宜夜,烟火稀疏便似村”那种气氛。大约是在11点多的时候在又冷又困倦中睡着了。恍惚懵懂中忽然被一阵爆竹声惊醒,翻身下床蹬上鞋子跑出房门,鞭炮声已停止,一片漆黑,失去了追寻目标。边猜想边摸索向西走到大路上转到上殿遗址前,只见廊檐下正中门前的石台阶边儿上有两朵小小的烛光亮华在夜风中摇曳飘忽;台阶下撮土成堆,把一束香壅立在其中,头一节香灰尚未落,地下散落着鞭炮纸皮碎屑,这显然是刚才来人上的“头香”。可是上香人不知所向。怎么会这么快捷?真有点神秘。怏怏地回到屋子里,看看手表已是1点半了。不过刚回去十来分钟,外面又响起了爆竹的噼啪声,再赶过来看时台阶上已又多了一对红蜡烛和一束香,人却仍是不见。这回在反复琢磨后悟省到上过香的人可能是接着从侧面的磴道上后面的阁楼去了。这时路上传来细碎的走路声响,又来了第三拨上香者。走近了认出是两位青年妇女。她们不言语,静静地放下随身携带的竹篮和人造革提兜,从里面拿出一对红蜡烛点着,把烛头烧熔的蜡油滴在石台沿上,把红蜡烛坐在蜡油上焊牢;她们顾不及去撮土了,一束香点着后干脆就斜靠在石台阶上,然后就趴在地下磕头。磕完头俩人起来又取出鞭炮,可是由谁来放却成了问题,大约两人都没放鞭炮的经验和勇气,互相推让,最后看我们在旁边看着发笑,索性来请我们帮忙代劳。二百头的电光快鞭霹雳啪啦不足一分钟时间就响完了,亮光闪映出两妇女满脸的欢喜,这很自然,就这样我们碰巧参与这种神圣仪式的“行动”,也体验到了一种新奇的刺激和畅快感,也许算得上一种“行为艺术”吧?
追随着这两妇女,我们也在黑暗中摸索着打东厢的蹬道往上走。果然,出了蹬道登上平台就看到左边小门开着,里面透出亮光。进了小门再向右转身看,正北面墙根是一溜半人高的砖砌宽台,台上正中安置着一尊小小的神像。昏黄的烛光下看那神像,药王的面部塑造很难称得上高明,但那眉眼尚清善平和;头上所戴物为黑色、说不上是何款型——像唐朝的进贤冠而两旁却斜伸出一对很大的幞头才有的脚——上面插满着花饰;身上披裹了一领绣花红袍,袍为绸料,很大,整个儿遮没了药王神像的全身,直拖到脚下,看样子像是新近赶制出来的。像脚前高台边沿横摞着两块又厚又大的老式青砖,砖上供朝拜者墩放蜡烛;另有一只酱红色搪瓷茶缸,给人们代用做插香的香炉。顺着砖台的下壁,贴着一件彩色纸剪贴成的桌裙;虽是纸剪,却把布帛针黹效果再现得头头是道,有裙檐、花边、飘带,还有绣花。小庙里全部陈设显然带有强烈的简陋性,但神像身后墙壁上挂出了一面墨书“有求必应”四个大字的红布旗,署款为“1989年2月初上”,是去年今日来人献的;眼前次第有人来虔诚礼拜,正在揭开这里又一度的辉煌。目睹这一切不由得再一次想到:对于人也好、神也好,形和质的东西其实往往并不那么绝对的重要,倒是情与意这种因素常常反而是真切实在的内核。
拂晓的群祭 夜幕正浓,空气又湿又冷,但在这深重的暗夜中上庙的人竟然络绎不绝起来了,校园里的气氛便如加温的水锅,看似平静却不断有气泡从锅底向上升浮,一锅水不知不觉间变热发响起来了。来人主要还是妇女们,先还是零散的,烧香礼拜鸣爆竹如仪;到黎明之前,来人拥挤如潮,就形成了一场自发的本村妇女们的群祭。这场群祭是怎么发生的我们竟没瞧出来,似乎并没看到有人出来吆喝指挥,待我们意识到时它的气候早已形成了。回想起来,它的信号或者无意间的契机可能是几宗祭品的献到。当一位中年农妇双手捧着老式大漆食盘(关中农家至今仍沿用着这种古老的器皿,食盘为方形,边宽多在40至50公分之间,四边有一公分多高的直沿,吃饭时用这种食盘端饭菜;汉代卓文君跟司马相如之间“举案齐眉”故事中的案也就是这类物件)出现在人群外围时,大家最初并未十分在意。尽管在乱哄哄的人堆中穿行很费神,她的笑容却依然与盘里端的白面花馍和彩花同样新鲜而滋润。还是党荣华眼尖,立刻拨开众人横斜插过去,请她稍停一步,接着是白光频闪。全场人当然就掉头注目了,只见食盘中精心摆置着一对老虎和四只石榴——自然全是面蒸的外加纸花装衬——这隆重的个人献礼获得了众人的尊敬,被让到廊檐下台阶上正中间位置上摆下。此后来的另一套出色的献礼,用的是一只改涂了粉蓝色磁漆的食盘,盘中央放一碟烤制的白皮点心,四角是四只硕大的药葫芦供,每只药葫芦上插一朵色泽鲜嫩的大纸花。这些药葫芦的造型及构成跟我们昨天下午所见的基本一致,手法稍微粗放一些,惟顶上插的变成了大花朵。忽想起庙会上本有“拔花”一节事,忙向人询问这花是不是准备着叫人拔的;懂家解释云:“这不是的,给人拔的花是另一种样子,而且送花还愿的人要专意送到殿里头值事人手里,值事的搁到神跟前后才叫人拔哩。”眼前这花还属于图光彩为好看的供奉之物了。随后的轰动是药王冠履龙袍的送达,那些物件放在两只笸篮里,从圈外到圈里惹得众人不断拥上来围观,笸篮也在大伙儿手上恭敬地传来递去,吸引着一双双钦慕的眼睛。但这套衣冠并不是昨天下午参观过的那套,看来村里并非只指令某一家来做这事,人人都有自愿自觉的权利。两笸篮衣冠终于送到廊檐前,璀璨鲜丽的艺术劳作被火柴点燃;妇女们围上来,跟着齐刷刷跪倒了一大片,成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阵势。火舌慢慢地舔着祭品,一张张面孔流露出静穆专注的神情。火势渐炽,华美的衣冠被火焰裹卷,在毕毕剥剥声中一件件化为纸灰,迷蒙的青烟笼罩在人们头顶,飘浮着,流动着……浓烟熏得人人眼泪长流,但没人离开躲避,苦涩和虔敬一道被强吞进肚里。最后一件龙袍送进火堆了,这时刚才未及打开自己所携献礼的那些妇女,纷纷从提篮、提兜中取香烛点燃供上,把苫在篮子上的白布掀开,让装在里面的馍、麻花、糕点之类敞露着。仔细看时,连前檐下两根明柱的柱础也被香烛包围了。再钻出人堆转到这四间大殿的侧旁一看,嗬!那山墙根的勒脚台面也被香烛和盛有献祭物的提篮、挎包占满了。虔诚的人们把这里每个角落都当作寄托心志的供桌了!
还愿送花 时近拂晓,晨曦微露,在社与会的公祭之前已抢先做过自己私人或合伙的礼拜之后,那些农妇们已陆续往出撤。她们也该赶回去,趁凌晨一段空隙忙活家务的安排料理了。这当儿让我们发现了几拨来还愿送花的;几人都是老太太,一个个还真都是慈眉善眼,满身的安详,满脸的喜气。手里拿的是缠扎着麦草的细竹棍,上部围圈儿插了七八朵绿叶衬托着的红花,最顶端的那朵格外大些。同时也有离去的年轻妇女持着小花的。底下的殿门始终未曾见开过,那么这零星的送花、拔花还是在上面阁楼中悄然进行的吧?那这又是何时开始的呢?带着疑惑再登上探望,那小庙外门却已落上锁了。
不平静的一夜在拂晓前达到高潮后,迎来了相对松弛的黎明。大人们一稀少,立时显出了满场子活蹦乱跳的孩子们。也许正是这些孩子们最有资格在这块圣地中恣情嬉闹了——恐怕他们原本是由药王爷爷把生命赐给人间的呢。
五、赛花显手段
太阳升起来了,清亮亮的光芒洒满地,今日是个大晴天!从各地来此赶会的生意人,昨天后半晌就开始在穿过村子的东西大道两边搭售货棚、盘锅灶、宰猪羊。今早晨一出学校门,就见校外大路东边的大片空场上一夜之间冒出了一排排的临时摊位,那区域划分得倒是井然有序;货架上五光十色,服装、布匹、呢绒绸缎、化纤织物、日用百货、农具、电器、玩具,各式各样应有尽有;还有的是外地大商店或供销合作社的流动商店,大字的横幅招牌与各色彩旗就更显出不同的气派。东西大道两侧的饮食摊点小鼓风机呜呜声不停,麻花、糖糕在大铁锅里随着翻滚的热油滋滋作声;有的店里炸出的麻花已装了五六个纸箱,摞了半人高,却还在不停地炸着,看来掌柜的今天胸有成竹要大大发一回市哩。关中农村生活的惯例,集市要到正晌午时才达到最热闹的高潮,俗呼为“集圆了”,其实也就是古谚所说的“日中而市”的真意。这会儿那方圆40里内往此地赶庙会、朝拜药王,同时顺便筹办春耕生产和生活用品的村民们,大多都还正走在半道上,邻近村子的来客,多为奔小庙里烧早香、还愿或拔花祈子的妇女,所以那些花花绿绿的货摊和香气飘溢的饭摊上顾客尚寥寥无几。不过这股架势已经扎在这里,便俨然透出“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生气勃勃的盛大气象来了。
会场 吃罢早餐在村里各处转了一圈,再回到校园时,发现那四间上殿及殿前场地已经被妆扮成会场模样了:殿房檐下前墙上张挂起一长条蓝布横幅,上贴着大红方块纸墨笔行书的标语,一纸一字地写着“纪念药王为民治病的伟大精神”;两根明柱从上到下通贴一副红纸墨书的楹联,上联写道:“学习药王济世救民丰功伟绩”,下联写的是:“发扬盛唐光荣传统开拓现在”。字迹甚为遒劲有力,内容却叫人会心而笑——措辞俚俗不拘泥于对仗格律自然是为了适合乡村百姓们易读好懂,却也渗透着随合时代标榜科学进步的意图,村里和乡里的知识分子想必曾为了给刚公开恢复不久的传统民俗活动张目而煞费苦心地寻找现代的理论辞汇。不过细究起来,这些标语口号却确实抓住了在旧时代意识封尘之下孙思邈先生的精神本质。历史上的孙思邈诞生于公元581年,逝世于公元682年,活了101岁,一生从事医药学研究达80余年,写下了驰名中外的《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共30卷数百万言医药学巨著。那个时代里医术并不被社会所尊重,但孙思邈却偏偏无意仕进而矢志学医,特别是矢志在民间采药行医。他不仅刻苦地研修古代医学典籍,而且还从长期临床实践的亲身体会中大胆突破前人医必言《黄帝内经》、药必本《神农本草经》的旧框框,积极地吸取采纳民间医药的新成就,因而形成了自己精湛独到的医术,声名远播各地;很多人跋涉千山万水找他看病、请教,唐初名士卢照邻、孟诜、宋令文等都曾请他看过病。孙思邈同时还是一位大学问家,七岁起勤奋读书,二十岁就善解老、庄和诸子百家,还喜欢佛典,被人称作“圣童”,唐太宗时名相魏徵主持修梁、陈、北周、北齐、隋五代史时曾屡次登门拜访,向他了解前朝旧事。尽管隋文帝、唐太宗、唐高宗都曾召他入朝,太宗还要授他以爵位,高宗也要给他以高官,但孙思邈却毫不动心,依旧在民间采药行医。他采药的足迹踏遍了陕西的各大名山,一路上也留下了无数功德传说。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就已收入有关孙思邈的神话,《太平广记》更将他的故事予以传颂。时至今日陕西各地流传孙思邈的故事丰富多彩,其光辉可谓永久不衰,最大的原因乃在于他是属于老百姓的。
今日用作会场的四间正殿到它南边那排大教室之间的空场地也已洒扫庭除焕然一新,夜来的香烛纸灰鞭炮碎屑之类均已被清理光,地上的坑洼也被培土垫平。殿门外屋檐下稍稍偏东的位置上已搬运来一个古色古香的木架,那是伞座,座上插起了一顶鲜丽的万民伞——它本应是麦面馍蒸制的万民伞的原型实物,但看来这顶万民伞还不是时代早远的遗传,而是这两年旧风俗恢复之后为幸存的老伞架新配制的。有几位老太太早早守护在伞下,在为庙会尽心值勤呢。
献礼队伍 远处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这是各社献礼队伍整队启行的号炮。接着村子四面八方炮声交叉呼应冲天而起连成一片,真个是三军出发、地动山摇的景象,震撼得人心潮翻涌。历年的迎神献礼队伍汇集时就排出了行进序列,讲究的是“东起西落”,即东社走头前,下来是南堡、北社和西社。目前没有恢复旧礼仪当中的“迎水”的内容,便也没有了“抬神楼”、“水官”、“探马”等节目。这一来队伍中花献食的核心地位也便更加突出了,它在村子里巡游的时间也就更加充分。保密了这么多天的各社花献食馍现在终于向沿途广众公开亮相了。作为迎神报赛的礼品,一路上为了炫耀夸示,走得特别缓慢,甚至走走停停、遇到有宽敞些的所在便一歇老半天;几个社之间拉开很大段的距离,各社有自己的锣鼓队前导,这显然就是为了有意区别,相互争较,竞相吸引观众来欣赏品评。民间所谓的“报赛”,一则是回报神灵、答谢天地恩佑,二则也是向自己的同类通报自己对神的酬献,显扬自己的生产水平和技术成就,这中间便产生了人间的比赛——赛手艺、赛财力、赛智慧、赛虔诚。
随着人流漫步巡礼,那昨天下午才细细看过一遍的花馍经过临上轿子的妆扮摆布,果然气象又大不一般!花馍以它们所组成的建筑物单元为划分原则,一个单元摆在一张八仙桌上,桌子正前一面系上红底绣花的绸缎桌裙,也有桌裙不够用拿大花被面来替代的。有的桌子四人直接拿手抬,每人各抬一个桌角,也有的是砍来一丈来长的树干绑在桌子腿上做成轿式的抬杠,挑选年轻利落的姑娘、小伙子来做抬轿、护轿人;也有些是借用学校教室里的长条课桌,大约是按花馍单元组合的体量“量体裁衣”而采用的吧。许多张的桌轿鱼贯相联成长队,队首由锣鼓、唢呐鸣乐前导。农村眼下最常见的机动车辆就是小型拖拉机了,有些社的锣鼓队就集中乘载在小四轮拖拉机的拖斗上,以壮阵势。还有的社排出传统的花苫鼓队伍做先行,蜚红流翠格外吸引人。关于花苫鼓我们放在后面再细述,且说这些队伍一路大吹大擂极事张扬慢慢向学校走来,在学校外大路和路西广场上经过一番指拨调整,再从校门鱼贯而入向会场行进。我们已提前看好了地势,这时立即登上正殿后边磴道所通上的平台,把照相机的镜头对准北边,预备居高临下从那拉了半里多长的献礼行列捕捉些生动的画面。不知什么时候赶到阿寿村来了的一群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摄影家朋友,此时也纷纷效尤,这区区平台上立时挤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新闻墙”。
摆供 献礼队伍是从我们站立的房子西边的大道由北向南直走,走过这座房屋再折向西拐,便来到了四间上殿前的会场。但是由于会场地面太窄狭,而各社的排列队序跟他们分工制作的那些花献食应占有的排列次序不一致,结果是半里多长的队伍如长龙般摆在路上,人们耐心地等候着。忙坏了几位会长和老者,跑前跑后地指挥调度,花馍一桌一桌点着往上抬,长龙一截儿一截儿地往前挪。用了快一个小时,才顺着神殿的中轴线从上殿南檐下直到南边那排教室的北檐下,摆成了一个南北纵长十几米的阵式。阵式摆定之后,一拥而前的人群把这儿围严了,真个是摩肩擦背人头攒动,争相一睹品头评足,欢声笑语好不热闹。这样抵近距离敞开交流的机会并没有好长时间留给观众。十几分钟后就有人来清场,随之运来了许多树干,在供花献食的桌阵沿周三尺远地方搭起了护栏,一下子增加了一派肃然庄重的气象。然而这还不是最后定局,半个小时后庙会最权威的老者被请来了,经他审视后,摆好的阵式又被拆乱,这一桌抽出来往南移,那一桌抽出来往北插,每一桌的调动就引起链锁式挪位,如同玩多米诺骨牌游戏似的。费了好多时间,最后才宣布定位——“对咧!”按这最后排“对咧”的次序,从南到北供桌上的花馍样式依次是这样的:
1、 老虎一对、香炉一只;
2、 油炸云塔一对、药葫芦供四个;
3、 万民伞一副;
4、 旗杆一对、石羊(麒麟?)一对;
5、牌楼一座;
6、戏楼一座;
7、山门一座、老虎一对;
8、九莲灯一对;
9、九莲灯(八宝盘子)一架;
10、上殿一座;
11、药王洞一座、药葫芦三个;
12、蜗牛山(药王山)一座。
最后,那柄原位于廊檐根前的丝绸针黹的万民伞连同它的古老木架一块儿掉换了一个对角线的过儿,就是说整个儿移到桌阵的西南面,与献食外围护栏长方框的西南角相结合起来。
到此为止,由村里四个社分头制作的四部分花馍在这里组合成了一整套完整的献食——药王庙建筑群模型。据说过去四社每社各做成一整套献食花馍的年头,那就在这上殿前的广场上分列四路纵队,想来那种报赛的竞争气氛更加火爆了。不过在今天古老风俗刚刚重新恢复的时期,如此统一融洽的整组成套却也更切合安定、团结、节俭的现实要求。
整整一上午,从花献食在各加工点临行组桌、妆扮到分社组队游行途中再到在庙前会合归位,我们随着人流从各种角度再次观摩并拍照,也就再次有了新的发现和感受。这里就把新的发现和感受分述如下。
油云塔 这是用细长的面棍交扣辫结,盘成一个个花环,经食用植物油(俗呼“清油”)炸过后堆摞20层,高达80公分。其直径下大上小,整体外形如宝塔耸立。塔内靠秫秆做成中心柱架,塔体外部用大红色绒绳兜揽。塔顶上插一翘颔弯角的龙头,亦是用面料塑造清油炸成;龙口大张,龙牙用银箔妆贴,龙须用绿色纸剪贴。龙头下拖出一条黄色纸带,纸带从塔尖旋绕而下直拖到塔底层,而纸带上又镂空一长排介乎月牙与三角形之间的花纹,背后相间隔地衬托以红、蓝、银色纸片,仔细揣摩才悟出来,原来这表现的是龙在云中盘旋出没的意象啊!油云塔底部各托在一个大号的搪瓷圆盘中,旁边与它们相配的有一对药葫芦。这对药葫芦跟昨天见过的做法有所不同——它们的主体只有上小下大的两个圆馍,顶部戴的石榴嘴儿下缘出檐较宽;总体比例更显硕壮,浑似一个小山包或者喇嘛教的大圆肚子白塔;外围插饰的花也只有两层,即上层馍插一圈较密实的梅花小雀,下层馍插一圈荷花、佛手;至于药葫芦最顶上的插花,很奇怪,一只药葫芦上是头小狮子,而另一只上面则是一朱一绿的两朵异色并蒂莲花儿。“一头狮子一头莲,二十四岁儿女全”,这是十多年前从陕北延川听到的民谣;“男睡狮子女睡莲,枕头底下结喜缘”,这是流传在大荔北边邻县澄城的民谣;类似的说法其实在大荔境内也有。面对这对药葫芦使人强烈地回想起以上那些农村妇女解释新婚绣花枕头纹式时所背诵吟唱的歌谣。那么,这一单元献食所寄托的意思,从黄龙兴云布雨,到药王仙方妙剂治病救民,再到家庭和美生命繁衍无穷,全都包容在一块了。这组献食并不像是对老庙建筑的摹仿物,倒像是老庙祭礼一贯保持的一项供奉品种,凝结着普通百姓朴素的生命理想和颇为高深的阴阳生化哲理呢!
旗杆 我国古代许多庙宇大门外都栽置有高大的旗杆,是以石料琢成或以生铁铸造的。阿寿庙会花献食里的旗杆高约三尺,以细竹竿为骨,外裹面。旗杆中部有两层方斗,杆顶上是犹如石榴嘴似的尖帽,下部围着八阶金字塔式的底脚,底脚满贴蓝色蜡光纸,以粉线略施勾划以示砖砌灰缝。方斗的每面均粘贴梅花朵纹式,斗中插各种颜色的三角形小纸旗,旗杆顶部犹有小雀和碎绢花串,杆身也有连剪带绘画的纸龙作盘绕状,倒也蔚为壮观。
戏楼 昨天看戏楼时那舞台上还是空的,今天一早又去过,看到那些角儿们已经出台亮相了,他们身后挂起了紫红色的衬幕,台前部左右两厢原来贴饰的彩扎纸花已被两张蓝纸画的砖雕影壁听取代,台面上也铺好了用花格子裱墙纸表示的地毯;三位角儿正在作戏,故事一望而知是《白蛇传》里的《断桥》一出,一身素装的白娘子表情复杂,右手抚着跪在地下的许官人,左臂阻拦着小青儿忿怒高举的宝剑,三人都是用纸扎手法做成的。不过要论这戏楼里应该扮演的剧目的话,照村里有权威的老汉家的意见,应是《药王卷》(又名《药王成圣》)。陕西地方戏中的《药王卷》事本唐段成式之《酉阳杂俎》,情节与元明杂剧中同类剧目《南桂登仙》不同。它表现的是孙思邈被诏入皇宫,治好娘娘疾病,不愿在朝为官愿云游天下为黎民除疾,唐王乃封他为药王,赐给交天翅和赭黄袍等王服;这却激起开国功臣鄂国公尉迟敬德的不满,私自出京追赶,意欲羞辱之。赶至灞桥,不料孙思邈视王爵如烟云将王服翻穿,敬德竟不能识辨;孙思邈唤其至前,敬德乃佯装因求医而追来。孙思邈赠其十八味药物助他保唐王东征,并以医术验否在河湾击掌立约。事后敬德为孙思邈医术折服,当孙思邈修道圆满成圣之际,敬德履约赶来为药王站班值勤。对照阿寿村药王庙会的主题意思来看,上演《药王卷》无疑是最贴切合适的,但《药王卷》大约是正生唱做为主的戏,虽然庄重但却不能充分满足乡村作者与观者追求热烈有趣花哨好看的心愿,于是就改换了这出人与义妖之间死去活来历尽磨难的连台大本爱情戏剧《白蛇传》。有趣的是,看热闹的观众甚至管事的会长和顾问老汉门都自自然然地接受了这出戏,没有人提出质疑,由此可见当今时代真是改革开放了,剧目的选择也在适从风气变化,崇神的绝对化也朝更偏重人情趣味的人神共娱转移着。
九子莲花灯 昨天看到的九莲灯即八宝盘子,是提前被抬进上殿前的会场的。一抬进来便安置在与万民伞并列的位置,九只蜡烛皆被点亮。在白昼的场院中这小小的烛火没有多么明亮,但从精神的意义上它却能照亮人与神灵之间沟通的道路,延绵人间生命的福缘。一直到全体花献食队列排定之后,它才被抬下来插入自己所应占有的序位。
药王洞 摆在供桌上的药王洞,前边配置有三个药葫芦,这些药葫芦属于两层圆馍组成主体的类型,上边戴一个有宽檐的石榴式葫芦嘴儿,正中那个顶上插饰面做的小飞虎,两侧两只顶上插的均为纸扎蓝叶红花。药葫芦供后面是那座药王洞,洞中孙真人已经显身,身着黄袍、头戴黑冠,骑在老虎身上;他左侧侍立一道童,右侧侍立一黑衣帽黑花脸人,此人即为尉迟敬德。洞门上已贴上红纸对联,上联“仙室频开方济世”,下联“龙宫不秘道传人”,横额“真人洞”,这套联词跟去年在县文化馆看到那套花馍中的药王洞上所写的完全一致,歌颂的是孙思邈医药学著作刊播传世的事实。耀县药王庙大殿西侧有五通石碑,上镌《千金宝要》和《海上方》,乃孙思邈所撰共约2000条,明代刻石,供人们抄录传播,广大群众对此是感恩戴德的。
蜗牛山 把药王山称作蜗牛山,恐怕是阿寿人的创举了。药王山本名五台山,系以其形似五指而顶平如台而得名的,药王庙与药王洞都在此山上,人们站在山下仰望时,树、殿、道、院与山是浑为一体的。在阿寿花献食的表现中,除了对殿、洞做了特写式的分段提出表现之外,又返回头对人站在山下“高山仰止”的那种感觉做了总体浓缩式再表现。花献食药王山的山体简括起来看就是个麦秸积子(麦草垛),可这麦积子那么简括的体型完全是由一枚枚骨脉作S形的花馍围砌起来的;各枚S形花馍相互间以细竹枝接连,每枚S形花馍的两端,实际上还顺势各自继续向内圈盘绕,形成两个蜗牛壳状,这就是它所以被称为“蜗牛山”的原因了。顺便一提,关中土音多读“蜗”为guā,而阿寿这里把“蜗”字发音为guān,因此蜗牛山就唤成了“罐牛山”。更加奇特的是在这蜗牛山上除过插饰有梅花、竹枝、小鸟、鸟巢和小虎崽之外,还布满了蝎子、壁虎(蜥蜴)、蜘蛛、蛐蜒之类的小虫蚁,纸扎的、面食制作的交错杂置,显示出山上不拘一格、极富泥土气息的自然生机,不知是道化得万类尽向善,还是民间爱心赋予给它们的活力?从蜗牛山下向山上有石级盘道曲折相通,山腰间重重关门,山顶则多树旗帜(皆为彩纸剪扎成),这庄严圣地一方面神秘而深邃,一方面又洋溢出一派节日欢庆气氛。但追想起来不免又产生一个疑问:这“罐牛山”花献食究竟是在再现阿寿老药王庙原有的一处景观,还是超越阿寿老药王庙的规模直接表现着耀县的五台山呢?莫非在阿寿当初建造药王庙时,果真曾为山以像五台山吗?眼前却没人能解释清楚。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它都足以启发人的联想——我国古代“为冢象祁连山”(汉霍去病墓)、“为三丘以象三山”(唐李勣墓)的意象造型、造景、造境手法,一直扎根在后世民间而没有灭绝呀!
万民伞、山门 万民伞的伞柱全用红色纸条缠裹了一匝;山门门楼的屋脊上安装了一只彩色面塑的锦鸡;为了迎接节日,山门外挑出了一对大红灯笼,贴出了一幅对联,上联“复古礼中华多奇”,下联“搞开放河山锦绣”,这副对联再次活生生地刻画了办会人的心态:既要恢复古礼,又要高举改革开放的时代旗帜。
六 花苫鼓和骡车鼓
现在掉回头来补述一番社火队中最生动活跃的组成部分——花苫鼓和骡车鼓,这两种表演形式应当说是大荔县沙苑地带极富有特色的东西。
花苫鼓 为什么叫花苫鼓?原来花苫鼓的“花”指的是妇女们针黹作品,主要是传统形式手工刺绣的服饰小件,如青年妇女穿的十带裙、小孩子们的围涎、裹肚等;而苫字指的是覆盖、遮被的意思,鼓就是用来击响发声的鼓;所以我以为这三字合起来就是指用妇女针黹之花围饰打扮起来的鼓乐队。我们看见的阿寿花苫鼓,鼓的直径大约有一尺多,高可六七寸,鼓周边用三件“蛤蟆裹肚”和三件儿童围涎相互间错地围满一圈,在鼓身下方还从花围涎、花裹肚遮盖下垂露出十带裙的十条绣花裙带。击鼓者上身着颜色鲜艳的紧身衣,头戴草帽,把草帽的前半边帽檐向上向后翻卷,以一条很长的红色绸带从脑后往前兜,在头顶交缠,然后裹向前额,在脑门儿处挽结起一朵碗大的彩花,绸带的两个稍头又沿人头两侧披挂到双肩。我们这次见到的阿寿花苫鼓队伍,每组由三人合成,他们分别司击鼓、拍社镲和敲马锣。马锣直径约半尺,镲的直径近一尺,锣和镲因为没有可供苫被的合适部位所以保持了素身,但人的装扮却是不可免的。锣手与镲手衣装大体与鼓手相同,但也有的头上不用草帽而直接把彩带系扎在头上,让带稍直垂吊到胸胁,并在前额顶挂起一面小镜子,镜子的形状倒不拘乎方圆。参加这次献祭送礼活动的有两个社的花苫鼓队,每一队均为三组共九人;队员大都是孔武有力的壮汉子,惟走在最前列的那组队员年纪偏大,显得成熟老练、经验丰富、气质庄重刚毅,而他们衣着上的花饰偏偏又特别的花哨!譬如那一位老镲手头上的大红绸带专意在脸两侧加挽了两朵彩花,翻起的帽檐上缀满各色纸花,跟他脸容相映照,真是树越老而花越俏丽哩!
花苫鼓一路上的行进队形是鼓手位置居中并领先,镲手与锣手分随左右,每组的三人作品字形排列雁行前趋,品字形两边可着路宽占位;各组前后相联,就构成有参差的三路纵队。除过在献礼队伍中充当各社队伍的前导仪仗之外,每到了一处较为宽敞的空场地,花苫鼓总要脱离开大队伍(大队此时则原地止步休息展览花献食)转到空场上来一番表演,这一是招徕群众,二来亦是娱人和自乐,至于竞争比赛的意思当然也不能说没有;不过今天的主节目是花馍,所以花苫鼓的表演就很讲究分寸火候,走场、交插换位、转身、动作开合都显得郑重、热烈和稳健,有节制、板眼分明。花苫鼓队员往往都戴着一副墨眼镜。有人说这是因为该人是“羞脸子”,戴上眼镜后别人不大容易认出来,就可以放胆表演无须害臊了。此话也是实情,但是花苫鼓首先有娱神的宗旨,表演者必须超脱日常俗人的角色而跨入与神相通的忘我的精神状态,其特殊精神状态下所作的行为举止必须维持一种特殊的不容侵扰的尊严,那么表演者的衣着装备都有一种跟生活常态保持距离即古典诗论中所谓“隔”的效果。是平常的农人,但又是不平常的入神状态;是花饰,又是屏篱,吸引人们来观赏,又不允许人带着“近之则不逊”的态度来调笑嬉闹和讥讪。从这里又可感悟到:花苫鼓体现着一种农民式的“崇高”之美,而绝非肤浅邪狎的花哨热火而已。
“女性美” 在亲眼目睹阿寿村的花苫鼓表演之前,我们先听到了县文化馆音乐干部张潮宝先生的意见,他根据自己在本县石槽、九龙(位于北距县城约十二三里、西距阿寿十三四里处,亦为洛河南岸的沙苑区域之北部边缘地带)等村的调查所得讲述了对当地花苫鼓的总认识。他的意见中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花苫鼓服饰华丽、节奏悠扬柔和、动作舒展、情绪文静优雅,显示出舞蹈的女性美;即使过去妇女不参加社火(花苫鼓表演)活动,(花苫鼓的)性质也是男扮女装的;第二,在九龙、石槽及其周围的许多村庄,包括花苫鼓在内的民间社火也同样与祭祀活动关系密切,每年腊月里要敲鼓送神,大年初一要敲鼓接神,二月初二各村的花苫鼓则赴九龙参加娘娘庙[12]“接药水”的社火阵容。
老张是位治学踏实严谨的老同志,所谈内容当然有他的道理。可惜的是我们今天所见的阿寿花苫鼓出场之阵容、规模有限,而且主题集中、演风朴素,也许代表不了阿寿花苫鼓的全貌;但如果和老张描述的九龙、石槽花苫鼓相比较,眼见的阿寿花苫鼓毋宁说给人的感觉是从容、和缓、庄重、内敛含蓄的。它动作幅度开阔而身形中正,步伐自然,罕有扭摆与佻达动作;鼓手沉稳健朗,镲手豪迈奔放,双臂上下翻飞、开合刚劲有势,锣手则有典型的整齐规律性和有条不紊风度,这都和“女性美”相去甚远。如此看来,“女性美”或许是九龙娘娘庙庙会的特殊风格?
据村里的行家谈,阿寿花苫鼓的鼓乐调式有很多的套路,用他们的原话就是:

花苫鼓,咱这儿就叫前场家伙……斡里头样样就多了,点点儿多得很,“得儿”(变调)多得很。有“沙落”、“沙葛”、“挤眼儿”、“紧三回”等等好多名堂呢!社火讲究要出十二场,每场一次社火,一次(鼓点)紧、一次(鼓点)慢……去王店接水时的锣鼓,就是那么慢悠悠、不慌不忙的,节奏比较单纯、稳当。

这个说法很有道理、也符合生活事实。乐调儿的慢和稳当一则是和大队人马的行进步调相一致的,二则是与特殊的神圣肃穆的情绪气氛相一致的。所以可以说阿寿花苫鼓表演风格的基调仍然是庄穆、恭顺、清扬、祥和,它把欢欣踊跃的成分严格控制在内部心理场中,体现的是男性的理性的秩序的美。在这个本体之上,女性针黹劳作的“花”再从视觉上打扮它、烘托它、拥抱它,给它笼罩以人间的生动活泼的、温情的外部色彩。而这内外的对比交插,才显示出了民间艺术审美的本质。
祈雨 但是,老张同志所谓花苫鼓的“女性美”问题也不无道理,或者说这个大胆的判断启发了我的另一项思索,这里的关键之处便是对九龙花苫鼓起源传说中的“祈雨”本原的再探究。老张讲九龙一带农历二月二(即阿寿药王会的同一日)这天是赶到本村娘娘庙进行接水、祭尊仪礼,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水又从药水变成了甘霖!关于九龙那座建于“太皇庙”东南角的“娘娘庙”中所奉祀的主神系何人?老乡的说法有两种。一说是早年大荔知县老爷因天气久旱来“太皇庙”为民祈雨,发愿祷告语中允以亲生女儿许神以求其灵应,结果当真天降大雨;县令的千金小姐并不知此事,其时正在绣楼,听得雨声乃开窗观看,欣喜地伸手到窗外接屋檐流下的雨水;不料竟有一巨蝎从檐顶顺流而下落在小姐手中,小姐竟被其螫死。知县在意外的惊骇之后,如誓送女儿尸体入“太皇庙”葬庙东南隅。乡民感戴小姐以身献神而泽被四方,遂就其墓地而起造了这座娘娘庙。另外一种说法是唐玄宗女长乐公主曾在沙苑避难,与当地百姓结下深厚感情,后来又回到该地惩腐肃贪抚恤黎民流惠后世,故乡人修了这座娘娘庙来纪念她云云。对这两种说法仓促间不及实地调查考证,但稍加审玩便可发现,虽然两者都是民间口头文学,但后一种说法传奇色彩或曰故事新编的文学意味显然过浓了一些,离历史本相恐怕差距太远了些,而且公主的身分又与太皇庙的地缘、“二月二”的时缘没什么联系,把该说判断为近人伪撰的贾雨村言大概不错。相形之下,头一种说法比较朴素,流传时代可能稍久,虽然具体情节尚难确证,但从情理上比较切合一般神话产生的规律。我想即或这位娘娘不是某县令的千金,也很可能是代表人民利益作牺牲而奉献给神圣的义女。我还可推断,老张所说的九龙村人称的“太皇庙”,实应为“太皞庙”。太皞,即人首蛇躯的伏羲氏,上古尊为“三皇”之一,而我国道教所谓“东方青帝”是也。东方青帝或称“东皇太乙”,其实是天上星宿的苍龙星座,所以九龙的“太皇庙”里敬的神主归根到底还是天龙,九龙村的得名甚至也是从此而来!正因为如此,古代传说中舍女救民的县令才会来这座庙里祈雨水——龙在中国历来被视为司雨水的神灵啊!值得提醒读者的是,在旧中国,从春秋战国时代邺地河伯娶亲的典故到近代陕西地方志所载汉水流域由妇女赴龙王庙裸戏悦神而祈雨的习俗,其间无数事例都证明:司雨水的龙神是很喜欢女色的;换言之,中国传统观念以为女性的谄媚撩拨能够激发龙神兴云布雨普降甘霖。九龙太庙里娘娘庙的传说可能又为此提供了一个新的有利例证。由此我们也不能排斥这种可能,即在旧俗以为是“龙抬头”的二月二这天[13],古代沙苑某些地带的居民乘天时而向龙神祈雨时,有可能也曾以妇女来扮演某种媚神之剧。大抵上,随着人类智慧渐开,人的尊严愈被意识,一些令人尴尬的老把戏便会被改造,原初的内涵就要包被以文明的新外壳。如老张认为的那种以男扮女装的假冒货“女性美”来唬弄龙王爷或许不失为一种聪明人的伎俩。不过,把尊祀的对象由蒙昧幻想中的龙神转换到集生命科学家与道教真人于一身的孙思邈身上,这不能不看作是人民的伟大进步,是时代发展造成的一场革命!从祈求天雨转变为迎接济世治病的药水,这里有以中世纪比较科学的思想取代比较虚妄的原始迷信的成分;当然,即便是具有这样伟大意义和科学成分的转变,在当时也不能不再次蒙被上一层神秘色彩的外衣。有趣的是,“二月二”也被传说是孙思邈的诞辰,也有的说是孙思邈得道成仙的日子(这其实也是再生的日子),而且孙思邈曾以人的医术和道德降龙(为灞河龙王治好喉疾)伏虎(为五台山老虎拔骨刺)使其诚心皈依。那么孙思邈就无论如何也摆不脱跟龙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了!照这么看,即使原为取悦龙神可能曾是“女性美”的花苫鼓,也是可以很顺理成章地转移过来献给孙真人的;不过既然孙思邈是如此一位大义凛然清高超迈的圣人,如果花苫鼓原先真有妩媚的“女性美”的话,也应该在新的宗旨引导下发生深刻的风格转变了。当然,以上这些毕竟是以猜测演绎为前提的,仅凭这么一点短时间接触和狭小范围比较,自不足以得出准确的结论;但就此记下这些思絮,或许能对今后的考察提供些借鉴吧。
彩伞 前面饶舌的话说得太多,趁着花苫鼓队伍还未走远,赶快回过头再饶一眼追随着鼓、锣、镲跻身在花苫鼓队伍里头的彩伞。最初见到这种彩伞时只感到它十分别致,不明白它是做什么的,可当看到那每柄伞顶上布帛缝扎的莲花童子类娃娃造型时,才想起4年前在澄城县的迎春社火游行队伍中就已见到过了,想来渭北的彩伞,原来都是专门为小孩子祈求健康幸福的。阿寿的彩伞,撑开来最大直径也就是跟成年男子的肩膀等宽,确是为小主人公特意设计的。但这伞面上也同鼓身上一样,苫被着好几层绣花的小件服饰,有的彩伞还在伞外檐下吊出一圈十带裙的花裙带;伞顶头的妆扮格外经心,有的是一块大红绸子扎结出一朵大花球,也有的用红绸长带作十字交搭,许多伞顶上缀着大朵大朵的各色纸花,讲究的传统做法是在大朵纸花上插立一个用棉絮做成的白胖娃娃,娃娃身上戴红色小裹肚,张着两手。先前在澄城见到伞头上的娃娃还手持桂枝,那才是最地道的老式样;现今阿寿有人在伞顶娃娃手中做两只镲,好像娃娃也在兴高采烈地奏乐,这倒挺有创新精神。更有大胆便通的做法,是在伞顶上插一只从城里商店买来的玩具大白兔,显得很别致时髦,仔细想想,这大白兔或许就是彩伞小主人的生肖吉祥物吧[14]。伞上面搞了那么多的装饰物件,重量一定不轻,小孩子本人是举不住的,所以彩伞都安装着很长的伞柄;孩子的手要不离伞柄,可这伞的实际分量却由呵护在孩子身边的爷、娘把持着,甚至有些年龄特小的幼儿就连人带伞都被家长抱着走路。花苫鼓击乐行进时,彩伞跟着走在队后两侧路边,花苫鼓到场地中表演时,彩伞只须在场子里圈站定,起仪卫或扈从性质的作用,并不随表演者作踏场换位等动作。这么说来打彩伞的小孩子该是花苫鼓的陪衬,是从花苫鼓表演中汲取神力寻求庇佑的么?但只要琢磨一下,似乎就会领悟到这些花团锦簇中的可爱而幸福的小生命或者正是乡民们的骄傲,是展示给药王爷看的最宝贵的成果,是全部社火内容中的点晴之笔,这也就如农民自称的那样,是花芯子!路边老太太们的议论告诉我们:无论哪个社,凡能入选花苫鼓打彩伞的,都是家庭和美、孩子聪明伶俐可爱、家境又富裕有力量置办得起这套行头的人家。不过如今的村民恐怕没有哪一家会置办不起行头,所以家中有没有年龄正合适的小孩儿以及家长对这种传统活动的热诚程度就越来越成为挑选的主要标准了。
插科 社火队伍后尾,走来一头灰驴,一名反穿皮袄歪戴礼帽挂着墨色眼镜的丑角儿侧坐在驴背,一路拿鬼脸怪话跟周围取笑逗乐,尽情夸示生活中荒唐滑稽的一面。陕西各地社火的后尾大多有类似内容,编排者的确是够高明的,他们懂得在神圣庄严的正剧之后必须有轻松调侃,有叫人回归于生活常境、精神解除压抑的笑料。
骡车鼓 但是这并非是社火队伍的全部内容,“骡车鼓”因为安全问题没有安排进入校园内表演,闹半天我竟不知还有此项活动。现在献祭洪流已经散队,花苫鼓在校园南边操场上又热闹了一番;跟着人群走出校门外,正赶上遇见骡车鼓最后两圈驰骋冲锋。毫无精神准备,突然就见一辆大车扑面直冲而来,本能地就随着人群呼拉拉闪到了路边,转瞬之间眼睑前闪过四五名精壮小伙子紧控着三匹曳稍的骡马的身影,人马一同疾奔,而每匹骡马背上竟然各站立着一名青年勇士,人、马、车风驰电掣般从人群夹道中飞掠而过;最激动人心的是站在中间那头骡子背上的那名青年只用一只手牵缰绳,另一只手举起,撮指入口极为潇洒地打着尖厉响亮的唿哨。目睹此景,心头立刻猛地一震:这不正是渭北拴马石雕刻中一再被抓取用来表现驯狮勇士骠悍威武气格的典型动作吗?骡车鼓是两挂大车前后紧跟,一时间马蹄声、人脚步声、车上锣鼓声、沿路欢叫喝彩声如雷滚滚,卷起的风尘黄沙似潮涌来,一下子就叫你明白了这块土地就是昔日的沙苑监,马上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决雄雌”的阳刚血猛野性精神,仍然流淌在当代后生们的血管中!拿骡车鼓跟方才的花苫鼓对照,显示出极为强烈的反差。“有文治必有武备”,即使乡野村庄,这种一张一弛、互衬互补、相反相成的辩证观念也是深刻地扎根在生活中的。
再定神看那跑慢下来的骡车鼓,原来那车是把普通马车的车辕加了个装置,可供四五个汉子一同把辕,车上设一鼓居中位,鼓前设两副镲,鼓后两侧旁各置一锣,车帮尾稍缚立两面红底绣龙纹大旗。车走动时,驭手跨骑在骡马背上,鼓乐点子也厚重坚定,赤旗招展,仪度堂堂;车子加速度奔跑起来,锣鼓节奏渐快,直到急急如炸雷惊风,青年驭手站起身来唿哨大作,骡马沉重的鼻息、辔铃紧脆的碰击,车轮碾地的隆隆,似乎有铺天盖地的压迫力席卷而来,车后大旗迎风猎猎如火焰翻滚,夹道人声如潮,一下子,会场的气氛被推向火爆的沸点。仓促之下,手忙脚乱地也没抓到几个满意的镜头,惋惜之余心犹不甘,守着两挂骡车连拍了几幅卸装过程才罢休。离开后尚思絮联翩,想到唐代韦偃的《放牧图》,想到杜甫的诗《留花门》,想到当年沙苑一带屯兵牧马的历史画图。明、清以后沙苑彻底成为农业生产区,但兵农合一的传统似乎并未斩断,而农业生产用的大车在社火操演中俨然还似兵车的演阵竞技,在这种骠悍骁勇玩命式的竞演中,在这种巨涛狂飙般的氛围中塑造了一代又一代豪迈雄强的渭北汉子,他们身上的威风,恰恰是如今都市生活的奶油中泡大、惯于搔首弄姿无病呻吟的小生们没法望其项背的。听到我们在发感慨论骠悍,旁边的老乡也凑上来插言:“比这好看的还有哩!过年耍社火有黑夜里的场子,耍的人把衣裳脱个精光,只穿个短裤衩子,点的火把,照着精身子,那看着才着实骠悍呢!”可惜这次庙会没有夜场社火,这一回是没机会开这个眼界了。
七、自乐班?祈福花?司值妇
自乐班 离开偃旗息鼓的骡车鼓,用过午饭,再转回到殿前的中心会场,见那花献食周围的观众仍然不少,不过更热闹的摊场移在了西侧,一伙吹拉弹唱的自乐班不知何时开始的,坐定在一圈长板凳上表演献艺,听众们已围成里三层外三层,竟是难挤进去。
其实不用进前也能品出味,对这种自乐班我们还是比较熟悉的,以前在关中“东府”、“西府”都欣赏过多次。所谓自乐班就是同一村中或邻近村庄的喜爱地方戏曲的农民自愿组织的业余活动小组。参加自乐班的人不分年龄、性别、辈份和财产状况,真正是有“好”无类,是艺术至上的组合。自乐班的演出完全以自娱、自我表现为目的,所以常常在本村农闲、喜庆、节假日子作义务演出。尽管是不收费的义务演职人员,搭班子时候也并非马虎凑合的。一般总要文(管弦乐器)武(打击乐器)场面齐备(可以一人兼数样),声腔演员不求配全,但也得有两三个能顶住场子引住人的唱家,其中最要紧的是旦角和黑头,以秦腔的特色而言,只要有这两副好嗓子,就不怕不叫座了。自乐班演出是不化妆、不要舞台、不穿行头、不用道具,只是伴奏清唱,而且只拣折子戏或大段对唱的唱段来表演。这些唱段总是在农村烩炙人口妇孺皆知的经典段子,由于在流传中的千锤百炼,它往往最能激发起表演者和欣赏者对其艺术情境的忘我投入,造成那种人际间、古今间、现实生活与艺术幻境间的融通弥合。
很希望听这个自乐班演唱大荔本地极有特色的“时腔”——碗碗腔戏,伫立多时,听到的只是秦腔。演员很卖劲,琴声婉转悠扬,歌声嘹亮清脆,水平绝非年青人唱卡啦OK的模样可比,但我对戏懂得不多,半天竟听不出是哪一出。不过这显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乐班代表村民社员们向药王贡献了心意。另外对自乐班成员本身来说,在这庙会上给药王唱一天戏,据信可保证今年一年平安无事、大吉大利哩!
上殿?献花 外面一派喧腾,上殿里却川流不息地接纳着不事声张的朝拜祈福人。在到处被花装扮起来的庙会上,最有神秘色彩的就是供祈福人拔取的纸花。前面在各社进献花馍的队阵里,我们已看到差不多各社都有人手擎着一根长长的草把子,上面从上到下四围转圈地插满了五彩缤纷的纸花,恍如一株花树,即使型制较小些的,也像折下来的梨花树股枝那般丰满繁荣。一看到这些花树花枝,我们立刻对上号了——这就是来献花还愿的人,他们头一年或前几年在药王会上拔花祈福,回去得到了灵验,趁今年庙会之机献上自己精心制作的花,以备更广大的后来人再来领受药王的恩惠。献花人一路上跟着本社队伍一道行进,当花馍献食在殿前广场排位列阵时,献花人仍守候在献食桌旁,献食序列调整大体完成,上殿里的布置也基本就绪后,献花人逐位被招唤进殿内,献上的花树花枝招展的被值守人靠置在里墙两侧。
所谓神殿就是正面三间房的正中一间,由打开了的券顶洞门进去,只见侧旁两间被后垒的砖墙封隔着,故而光线很暗,迎门的北墙上部开着一个两扇玻璃窗,更叫人一时眼睛看不清楚什么。逐渐适应之后才看出来,这屋里已洒扫清洗一净,原来堆放的东西全搬移走了,正前面是许多张长条课桌临时拼成的神案,案上最外边居然是一套五件老式的白铜祭器:香炉、烛台和香筒,这些不知怎么能躲过几十年来“反封建迷信”、“破四旧”和“文化大革命”扫荡折腾的宝贝东西,在这幽暗的屋子里熠熠生辉,倒显得这神殿益发简陋寒碜了。祭器后隔两张桌子远,正中端坐着药王孙思邈的塑像;像不到两尺高,估计就是去年村妇女主任说的本村手艺人自己雕塑的那尊,现在是这整个庙会的正神主位。昏暗的光线下只分辨得出药王脸上的五绺胡须,眉眼看不清,身上新穿上的那领朱底画花龙袍(纸质的)却十分醒目。再仔细看,药王像背后的窗台上摆着一组花馍做的房子,原来就是花献食中的正殿那一套呀!这套正殿的花馍,上午在社火游行队伍中已熟识了——正殿的模样跟戏楼相似,只是底部没有那个高台,比较引人注目的是屋脊,屋脊正当中是一枚彩纸扎成的贯钱,钱上站立一只花喜鹊,屋脊东西两端各为一只昂首欲鸣的雄鸡。屋檐下通贯东西横挂着朱底贴金箔描墨线的二龙戏珠布幅,一时猜不透是象征木板漆画还是表示绣花帐,但它为这栋殿堂平添了浓重的色彩分量。殿前两根明柱为朱身盘黑龙,也显得十分沉着有力。神像位置比较靠里,凑近细看,药王冠服端坐,身躯颇觉伟岸;左右又侍立二童,其神态亦见恭谨。这具供桌前张挂的是一幅机器绣花的新布桌裙,中心图案是一条青绿色的龙飞腾在半空,下面是海水,一股海水正被吸入龙口;桌裙上还绣着文字对联,左为“一龙治水安天下”,右为“药王施医保安良”,横批是“天下太平”,描述了人们的理想世界。——现在这座“正殿”整个儿被搬进这真正的正殿里来了,原先游行时那幅桌裙正张挂在摆放祭器的供桌前方。把花献食的正殿从殿外供献的序列中拆出来搬到真的正殿房间里去,这个主意真是出乎我们意外,这种思维方式真是耐人寻味——艺术的真实、现实生活的真实、历史面貌的真实与人的理想信念的真实,那些东西在农民们中间原来是没有不可超越或不可叠合的樊篱的,到了某个时候某种场合,当认为该强调某个具体环节的特殊意味的时候,没有什么完整的规矩性不能打破。农民们在掌握艺术方面竟然是纵横捭阖百无禁忌的,一如那些大师们的手笔!
拔花?祈福 所谓拔花祈福,最主要的目标乃是求子。虽说前十年对陕西民间莲族艺术内涵的考察过程中对“生子”问题在民俗文化及传统心理习惯中的重要性已经获得过甚为深切的认识,但今次本是奔着治病救人的药王神水而来,不料却再次碰上借花求子的隐秘主题,我心里仍然为之一震。原以为到庙里来拔花求子的人一定都是忸怩不安躲躲藏藏不愿人知的,谁知并非尽然。来的人有许多是婆媳(母女?)同行或姑嫂相伴,也有同村姊妹辈一伙的,也有年轻母亲携着稚子的,多数人坦荡自然甚至谈笑风生,倒较少见那闷闷蹙蹙踽踽独行者呢。现在上庙祈福的人不用像今天凌晨时分那大群妇女那般趴在殿外台阶下烧香磕头了,她们可以径直挤进殿内礼拜,往往是从随身带来的竹篮中取出自己蒸的花馍、油炸的面角或在商店买的糕点交给司值摆上供桌,可以在交了一角两角钱后告诉司值人员自己希望得到一朵什么样的花。司值则尽量满足其要求,从花树上拔下某一朵花交到请愿人手中,得到此花的人便面绽喜容,小心翼翼地拈着花离去了。我们也仿效新闻记者见机而上的做法,很突然地截住了出来的人,其中有来还愿答谢的,也有祈得花儿欲归的。问他们的姓名、年龄、住地和来此的目的,回答却也并无什么忸怩遮掩,有时因口音而弄不清、记错了的地方,那些识文断墨的青年人还会指着你笔记本上的错误给你订正。我们不是社会统计学家,也根本没想到宣传什么,只是想知道乡民们怎样想怎样看待。有趣的是当时问到的情况,居然如老百姓传颂的——“药王灵验得太太”——来还愿的自然是心遂意顺满怀感激,来拔花的人也信心很足。其实在这里没法得到一个科学的概率,恐怕那些祈子未灵验者不会来还愿,那我们在庙里拦住的还愿人自然就是百分之百的灵验论者了。至于那些因生活中实际烦恼前来祈福的,让我们学着当今广播电台和电视台节目主持人的时髦腔调,祝愿他们“心想事成”吧。我们这句“心想事成”的祝愿并非轻浮油滑之辞,实在是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环境中的乡民们太朴实太诚恳太善良了,你同他们的接触不仅总带来自己的感动,而且往往从中得到心灵的净化。我那满载谈话记录的笔记本一丢失(这也是“天意”?),所有那些坦诚相告的生活秘密都再度隐没了,执笔写这篇拙文时,我从当时拍得的照片上看着她们的身影表情,依稀忆得出其声笑语调,可再不能重去那“广阔天地”去追觅她们了。也好,她们可以保持宁静的心不被扰乱。
很侥幸地,袖珍录音机中存留有这么一段问答,且抄录出来以告众读者:笔者绝无向壁杜撰空妄之语。

问:这次你扎的这一把(花)是不是给去年(拔花灵验)还愿的?答:不是,是专意送来叫人拔的,叫人过年运气啥都好。这边儿这把是还下愿的,这(人)他是几十年没有娃,年时个(土语,指前一年)拔下花,今年有(娃)了。
问:请问这家人姓名……
答:娃他妈叫秋霞,39岁;他爸叫卫才,今年40岁了,本村人。
问:那一把又是谁(送)的?
答:去年雨水好,天气好,西瓜也成了,庄稼也长成了,那是集体送的,集体还愿的。

司值妇 这盘微型录音带里还录了一些神殿的志愿司值者的讲话。来庙里值事的大多是五六十岁以上的老者,药王孙思邈最笃诚的信徒。其中一名妇女特别主动善谈,因为殿内人多嘈杂,我们邀请她离开一会儿,一同到学校教务处办公室详谈,顺便录了音。谁知这位妇女不仅知道情况不少,而且可以说是“知道”得太多了,原来这是一位农村人常说的那类“半仙”。中途退场也不好办,索性由她讲下去。这位“半仙”妇女名字叫杜玉莲,57岁,住本村南三队。她出口成章,豪迈宣称:“我这是第二回从上面下来改造世界来了。那几年是:早请示、晚汇报,旮里旮旯都害到。现在呢?国内国外齐发展,家家户户过得燀[15]!”大道理挺顺,可对自己的本领讲得很玄:“刮风下雨,来回这些事咱都能办。我们这儿的神,洛河以北由他管,洛河以南的神,夜黑(昨晚)里都过来了,别人看不见,我能看见”。我们试图引导她归入正题,她又念念有辞:“相护是仙班,只大一点点,哪家我说叫他送男就送男,我说叫他送女就送女;要叫娃娃活整直活好,出了本村最好多平安”;“要叫群众太平年间享荣华,平安无事永远发!”听口气,俨然自命为天使。细望她,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的体肤、面貌和衣着,红堂堂脸上浮现的又是那么一本正经严肃自信的神情,丝毫不为自己现实的知性与虚妄的神秘幻觉的交错而迷惑。实在不耐烦,我们干脆截断话头让她讲花的具体问题,她倒还讲得清清楚楚:

这花分大花小花。大花是长命花,小花是儿女花。顶花,一枝花条中最稍头的那朵,能保佑你永远平安没意见(按意为争执、麻烦),个个人都是想要斡顶花哩。那花子大,想叫人全面地好哩。姑娘要大花为的是屋里平安、娃娃顺倩;看那无儿无女、屋里不安宁的人家,都来拔这花……这搭里多年了就这样,这阵儿这媳妇子厉害,把婆婆气得没办法。一屋里你灵(精明)她灵,一家气得闹不成,这就要大花——一花压百花,叫她屋里平安——没办法,没办法,媳妇子歪得太怕怕……

连说带唱带表演,说到这里一屋子听的人都笑了。杜玉莲,这位“半仙妇”其实一点也超脱不开现实世俗呀,瞧她那一脸开朗中带着嘲弄的笑容!
八、余话:社火和接水
两天一夜的现场观察采访所获甚蕃,抓紧下午剩下的一点时间,就尚存的疑问再次向村里耆艾请教。一个问题是药王会昔日正规社火的构成序列,最后肯定的答复是:1、总仪仗前导;2、锣鼓(花苫鼓)、彩伞;3、高跷;4、平台芯子(桌社火);5、骡车鼓。总前导仪仗中有一根引路的高旗杆,除数人抬着旗杆底座外,四面八方还有缆风绳护持着。这种旗杆曾在澄城县社火队中看到过,旗杆和缆风绳上装饰着大量彩带彩旗彩花,颇为华美壮观,想来彼此相差不致太远吧!在全体社火队列之外有四名往返游动的探马。社火队中间可插进去几顶轿子,一顶轿子里是药王像,还有些轿里坐着城隍或龙王,另一乘抬杆轿[16]里坐水官,水官通常总是由北社出人扮演的。在平台社火即桌芯子中,各社出的故事名目可是含有斗争性(机锋)的,什么“北伐南”、“东征西”之类。这是关中各地都同样的风习,用本社的方位、村名比附戏曲剧目名字来暗示自己对于外社的优胜,其中不乏比文化赛学识的意义。
另一个问题是背水与接水的问题。回答是七嘴八舌的:

背水嘛,起源早得很!最好的了解办法就是到耀州药王山看是哪一年开始的。
耀县药王山那儿有簿子呢,前年咱村背水的人去了,头回人家不叫接水,后来在后山找了个老道,老道在簿子上一查说有有有,都五十八年没有来了,可以叫人家接!

关于背水人走的路线,大概理出了两条:一条走蒲城县的党木经富平县城插到耀县城东,另一条走本县的羌白,经蒲城县的兴镇到达耀县。至于背水方法,通常是两三个人一路同去,大家换着背,水不能停(静置地下),连吃饭时也不能停。背水用的是“哨马子”,就是戏上《十五贯》里背钱的那种编织袋,往前后肩上分开一搭,两个水瓶子往两个口袋里边一放就背上走了。那么背回来的水怎么样呢?答复很客观直率——“神泉那儿有碗呢,舀下水可以往药水里掺。喝了水的人,(病)好了的也有,(病不好)死了的也有。”
其三,关于花苫鼓。回答人说:“社火,就跟打仗一样,跟皇上、大将出京一样。花苫鼓的服装,取其像盔甲的意思,过去(表演者)还要套一件“马甲”(坎肩),头上系红,有的戴草帽,各社不一样。花苫鼓装束不是女的,不代表女的,但装饰上显示妇女的手工,花花的,热闹。
这年的阿寿药王会采访活动要结束了,但采访引起的思绪却不能斩断。生活水平还很不富裕(不论是同海外还是国内的发达地区相比)的渭北农村,村民们在传统节会活动中表现出的热情和积极行动是很感人的。耗费的财力自然也不算小(对此地而言)。在这种精神与物质的投入中无疑表现了一种民气和民意,那是一种要求兴旺发展的生命力量;同时这里也无疑存在着自觉的理性秩序,它可以说是一种真正意义的社、会的秩序——现代人常常挂在嘴边的“社会”一词,其本原莫非出自这里吗?在这种时节、这种环境中起而支配着全体村民与来宾的“社、会”主义,岂不是真正完全出于一种一致的志愿或曰集体理想的吗?再则,在近十几年陆续得到复苏的许多传统民俗活动中,被人们指为“封建迷信”色彩的东西不能说完全没有,但事实上,几十年的革命、斗争、破坏、围剿而终未能斩断它们的生命,这也是耐人寻味的。返回头来看,某些此类现象恐怕应该从一定的文化生态环境做广义的研究评估。总体的文化生态环境必须是系统地演变、依生态规律而生灭兴亡的,行政命令的方法不仅是治标不治本,甚至可带来负效应。尤其值得探讨的是在这种现象的事实存在中如何区分其合生态规律的合理内核部分与它外在的媒介壳体部分?这当然是个很棘手的事,毋宁说,像大荔阿寿药王会这样,撇开它对经济生产的促动作用不谈,注重了对传统会旨的当代科学意义的阐发和引导,在群众中尊重自愿原则,提倡集体精神和为善美德,遏制谋财骗钱的门路、又大力弘扬其中人民群众艺术劳动的美育价值,做到了四乡百姓满意、上下领导称赞、国内外专家、朋友瞩目,这难道不是很好的局面吗?

(1989年8月-1992年12月)

[1]“喝汤“是关中农民对吃晚饭的俗称。
[2]关中土话“斡”即“那”,“斡撘”即那里的意思。本篇后文中还会出现“斡”,字义皆同此,不另作注。
[3]“燀赫”,关中土话中保存的古语,读音作chàn huo;指火势燔盛貌。延伸意义指事势发展大了。红火、热闹。
[4]关中乡村传说中的“回回造反”,系指清代同治年间的陕甘回民大暴动,时间从19世纪60年代初至70年代初。
[5]攒,关中读音作cuǎn;攒子为农家常用的一种瓷器,细口、短颈、宽肩、鼓腹,型如足部被截去的梅瓶,故下身较短而底宽,多施黑或酱褐色釉。
[6]碎,陕西土话中的形容词,称小为碎。
[7]关中土话中的“歪”,意思是凶悍、厉害。
[8]这里出于无奈使用了现行文字中的“蛱”。据我看,此字原应写作蛺,从夾读作shǎn,如陕、 例,而不作夹音。陕西乡民至今仍称蝴蝶、飞蛾之类快速扇动翅膀的飞虫为shán-ěr。现行各词典引杜甫诗《曲江》中“穿花蛱蝶深深见”中之“蛱”注音为jia,显属此类失误,实当与陕西乡音相类才是。
[9]维米尔(Vermeer 1632—1675),荷兰小画派的代表画家,主要作室内日常生活题材的风俗画,作品精到严密、气息和谐。
[10]做馍时先将揉到了的面团滚搓为椽头粗细的长杠,然后用切面刀横截为一个个等长度的馍,状如锯下的一节木椽,即是“椽头蒸馍”。
[11]同[4]。
[12]注意,药王崇祀与娘娘庙有关联,似乎不是孤立偶然的。在本篇的续作耀县药王山庙会追踪记中我还有较细致的实证记述。
[13]据中国北方古老的信仰,视旧历二月二日为“龙抬头”的日子,这一天无论如何也会下一些雨水的。
[14]那一年是农历的马年,属兔的小孩刚到3周岁。
[15]燀,陕西土语中为红火热闹顺遂人愿之意,前已见注[3]。以前有文学作品中将关中农民口语里此词写作谄媚之谄,实不相合。
[16]抬杆轿,又称抬轿,以两根长杆绑在坐椅两侧做成的无篷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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